從《癸卯旅行記》的“知女學”,以“風化鄉裏”,向女性“談衛生”、“戒纏足”為己任,到如今的提倡婦道、懿範,30年的時間世道變了,單士厘的心思也變了。而刺激其創作此書的原因乃是“七十年來世事變遷風俗醇醨”,“自顧殘年易盡,苟無紀錄,則嘉言懿行將淹沒而無聞,爰書所見聞者以告孫女輩雲而”。在任過單士厘家鄉蕭山父母官的王恕常為此書所作的序言中這樣說:“自古未有婦德不修而能治家教子者,亦未有內政飭,母訓嚴而家不昌熾,子不賢能者,史冊昭昭前規具在固可借鏡焉。……婦道之隆替豈不關民族之盛衰哉,歐美偉人若華盛敦拿破侖輩皆由於母教,今吾國女校林立,棄蔑前規放任自由轉以賢母良妻為詬病,源既濁矣而欲澄其流,豈可得乎?”雖說提高到民族興亡的高度,多少有點超出單士厘的旨趣,但強調婦道的意義這個大的方向沒錯。
如果以後來的詞彙來歸納,《懿範聞見錄》中所推崇的女性道德大致有如下幾端:首在推崇女性的犧牲精神。對丈夫、子女、家族及外人的付出均包括在內。錢恂的母親姚太夫人在丈夫佐幕無暇顧家事時,“拮據經營,日治精饌送幕府而自與子女食粗糲”;單士厘的外祖母陳太恭人晚年哮喘,每夜不能安眠,母親許安人夜夜扶持,喂湯藥食物到黎明,待病人“喘定能臥”,方“悄然而退”;單士厘的族長輩沈孺人,給自己兒子斷了奶水以喂養侄兒。類似的故事體現的都是一個主題,通過女性的犧牲體現出賢惠的美德。
次在推崇節義觀念。單士厘的姑母單淑人幼時即與沈氏有婚約,太平天國時,未婚夫被擄,親戚中有勸其再嫁,而單淑人“誓不變節”,後未婚夫逃出,最終得以續成舊約;一位名吳蓮芬的女性,“幼字張氏”,即將結婚時,“張郎”因為繼母的虐待“仰藥而卒”,吳蓮芬哭著吊喪,成禮後乘眾人不備“飲鹽鹵以殉”,為家人救活,後因嗣子而得旌表;錢恂的同僚徐次舟有一個妾,一次徐氏病重,這名妾說“主如不起,吾生何為,吾寧死,即仰藥卒”。貞節觀雖五四以後就遭攻擊,但在整個民國時期都尚有相當市場,如果說和此前有不同,那麼其中一點就是男性再來談貞節多少已經不太自然,而女性倒容易對此津津樂道。
再次為推崇女性的才能。何太孺人,一位嫁入商賈之家的女性,20歲即守寡,艱辛撫養遺腹子而成博士弟子,更值得稱道的是,通過她的辛勤經營,使一度中落的家道衰而複起,單士厘稱其是“才能過人,遇事有決斷”;和錢恂同鄉的外交官胡惟德夫人鄭夫人不僅通曉英法等語言,而且“能應酬交際場中,不隨俗,不易外國裝飾,亦不狃於舊習,舉止端麗,周旋適當,歐洲仕女莫不愛重之”。鄭夫人的形象的描繪多少可以看得出單士厘對當年自我形象的肯定;張謇原配徐夫人“助夫辦實業、辟新地、聚人民、設廠肆、新建築、興學校、植木種棉,助理家政並井井有條”,其“宏才遠識為中國女界第一流人也”。單士厘推崇的女性才能有不少領域已經明顯在傳統之外,但對這些才能的認識和評價又多少體現出傳統的目光。
《懿範聞見錄》形式上就是由數十位女性的嘉言懿行組成的個人傳記的集合。如果說這些人有什麼聯係的話,那麼就是她們都是單士厘的親族或熟人。不過,特別要說的是,其中有一段關於戰爭的記憶有著極高的出鏡率,不光在數人的傳記中疊次出現,而且單士厘還在自述裏特別提及。下麵綜合幾處記述對這段記憶簡單複述並稍加分析。
鹹豐十一年秋,在江南,太平軍和清軍仍是激戰正酣,忠王李秀成久圍杭州不下,謀劃先剪省城枝葉,於是遣陸順德部由桐廬側向進攻。九月十六日與清師戰於富陽和尚店,奪富春江上炮船,渡江,克臨浦鎮,次日(1861年10月20日),克蕭山;十九日,破清軍於錢清,乘勝,進迫紹興府城。
這是關於那次戰事正史的記述。不過在單士厘的記憶中,不光沒有戰略意圖、行軍路線、戰場主帥,也沒有具體日期。她所有敘述中那次戰事的背景隻是洪楊之亂,自己4歲時蕭山城陷。所有那些正史中的事件要素,對女性的記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戰爭中刻骨銘心的生存經驗。當時單士厘的父親剛在上半年去了寧波處館教書,祖父和叔父則尚在福建佐幕,蕭山城內任家池的單家舊宅所餘均為婦孺。除兩個侍婢外,有祖母、外祖母、未嫁的姑姑、母親及單士厘本人。城陷之日,這一群驚惶失措、走投無路的婦人倉皇間投入後園的水池中。水池較淺,眾人都坐在池中,隻有其祖母慌亂中胡亂撲水,幾乎沒頂,幸虧其姑姑從後麵扶住,才免於溺水。等到了傍晚,外麵聲音漸漸遠去,眾人派了一個侍婢出去查看動靜,並沒發現“發匪”的蹤跡。侍婢建議用梯子翻過城牆,縋城避難。於是和其他在單家避難的親族共十餘人翻牆奔命。單家宅子位於半山,城牆界山而築,所以搭梯子即可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