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玄同這三個字,在今天已經成了五四文化激進主義的代表性符號,是向傳統作斷裂式告別的代表人物。不過,曆史事實總比那些條理化的概括要複雜得多、豐富得多。因此,錢玄同激烈反傳統的前因後果、因承揚棄、起承轉合背後的諸多問題也就更值得我們去梳理探究。
一、家族與倫理:一種家內形象
傳統與現實從來不可能一刀兩斷,所有的告別者都正身在傳統之中,而這恰是不少曆史當事人和後來的觀察者沒能充分認識到的常識。家族是新文化人批判的傳統之一,但家族在他們身上的印記與影響卻讓他們總與這個傳統剪不斷、理還亂。錢玄同在新文化諸子中家世最顯,而他自己在生前身後又被人異口同聲地稱為是綱常名教中的完人,細理錢玄同和家族內部人的關係和他的家族倫理觀,當可為洞識新文化人的複雜和矛盾別開窗牗。
1.父母
錢玄同與家人,攝於1926年錢玄同出生時,父親錢振常已62歲,是名副其實的老來得子。老來得子對於父親來說或可以娛樂晚景,而對錢玄同來說他從父親那裏接受了家族的兩樣禮物:一是並不怎麼強健的身體;二是嚴格的傳統家庭教育。人的身體既是健康和快樂的源泉,同時也是疾病與緊張的溫床。受之父母的身體實際上對人的性情與發展影響頗大。錢玄同從小體弱,且不愛運動,經常生病。在日本留學時,長兄錢恂帶領一家人郊遊,裹著小腳的40多歲的長嫂單士厘愉快地體驗著登山的樂趣,20歲的錢玄同卻躺在旅館的榻榻米上發寒熱。他的長子錢秉雄後來回憶父親說:“他年輕時,晨起常用冷水低頭衝頸部後端,常服西藥‘拍拉托’來治療神經衰弱。”
“他40歲走路就要用手杖了,他怕路上果皮等滑腳,所以走路得很小心。他沒有跑跳的習慣,……遊山玩水的事就更談不到了。”在另一篇文章中,錢秉雄再一次說到父親的身體,“父親和他同年齡人相比,腳力很差。他一生都不能走遠路,運動、打球更是辦不到。”錢玄同的老朋友黎錦熙說他,“民十四五年始,情緒激動後常頭目眩暈,麵色發紅,手足冰涼。民十七八後,一受刺激,便感煩躁;嚴重失眠,血壓漸高。醫生診治,認為是血管硬化症,並患伴嚴重的神經衰弱。民二十二年、二十三年前後,上課時常常忽覺頭暈,在家休養一年。民二十四時,又患視網膜炎。”錢玄同的日記中更是隨處可見頭暈、目脹、臥床休息之類身體不適的記載,如果從中細細梳理,可以整理出一本厚厚的他的個人病史資料。從早年留日時期的失眠、多汗、發寒熱到晚年的嚴重的心血管疾病、神經衰弱、視網膜炎、麵部神經炎,錢玄同的肉體常要忍受各種不適與病痛的騷擾與折磨,特別是到了1935年以後,用“頑強地與病魔作鬥爭”這種套話來形容錢玄同,倒確實是非常恰當的。易煩燥、易激動、情緒化,錢玄同的性格當中的不少因素都和受之於父母的身體有直接關係。
錢振常去世時,錢玄同12歲,已經在父親和幾位家塾的指導下,接受了初步的傳統文化教育。根據錢玄同1910年寫的《自撰年譜》,他4歲時,開始讀《爾雅》識字,5歲讀《周易》,8歲讀《尚書》、《禮記》,10歲時開始讀四子書,11歲讀《左傳》。錢振常晚年得子,長子錢恂生員以後又長期科場失意,故對幼子寄予厚望,嚴加督教這是事實,也是常理。正如錢玄同自己所述:“家庭教法極嚴,不許出外與市井群兒嬉。”關於父親錢振常對自己的影響在錢玄同那裏有兩種相互矛盾的敘述。在錢秉雄的回憶中,有這樣一則故事:“父親小時候,三周歲就站在書架旁讀祖父親自寫的一條條的《爾雅》。聽父親說,到晚間他常是讀到兩腿僵直自己已不能走回去,隻好由仆人抱他回到內房去。”同一個故事魏建功也曾從老師那裏聽到過。
這則故事和錢玄同所引的譚嗣同的“少遭綱倫之厄”的話,所作的“切齒綱倫斬毒蛇”的詩句聯綴在一起,成了近年幾部錢玄同的傳記布置闡釋錢玄同的家族倫理觀時的一個基本隱喻。不過,若以為這就是錢玄同幼年生活以及父子關係的全部,則忽略了一個人思想的變化對早年記憶的修正的可能。錢玄同早年對同樣問題的敘述口氣就完全不一樣。嚴格的家教是事實,但對這一事實的價值判斷則可能因時而異。上述場景,在錢玄同的《自撰年譜》中也曾數度提及,“先子取《爾雅》釋詁諸文,書簽粘壁,指使識字。”“先子教《禮記》,每卷取鄭目錄遺文書簽粘於每卷之首,使先讀之。”這其中並無貶意,而且說“不肖今日猶能不改故常者,庭訓之力也”,這就倒有了不少褒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