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撲朔迷離(1 / 3)

烏棲曲(針葉)

幕啟

雞人,先秦時乃是供奉雞牲的禮官。自兩漢、隋唐,乃至宋元,隨著宮廷司時製度趨於完善,雞人已成為宮廷司時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司時,必然與天地運行相連,因天定時,觀天以知氣、以知節,以知晨昏、知凶吉。

元時,以太史院掌天文曆數之事,取於唐宋之製。雞人之職,即是司辰郎、靈台郎之位。

詩有雲:

絳幘雞人送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王維《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

虎士開閶闔,雞人唱九霄(王安石《和吳衝卿雪霽紫宸朝》)。

更有“徐聲傳鳳闕,曉唱辨雞人”(張少博《尚書郎上直聞春漏》)。

其實,雞人不僅僅隻是報時司漏,舉凡皇帝與臣子早朝、宮廷宴樂、祭祀、皇慶等事,皆需司辰之人。

元,大德元年,元正(正月初一)。

昨夜下了一場雪,清晨,太陽升起,映著宮廷飛簷上雪白皓皓,紅綃宮燈喜氣洋洋,冰棱七彩閃閃如虹,一派新春新氣象,煞是迷人。

大明宮,崇天門外——

凡在大都的文武百官袍服整齊,待漏而立。空氣冰涼,眾官呼吸之間吐出淡淡白霧。

他們在等皇上升殿。每逢元正,新年的第一天,宮廷會舉行隆重的“元正受朝儀式”。

皇上還沒升殿嗎?有些官員跺著腳,不由自主向不遠處的高台眺望,希望司辰郎快點報時,因為隻有報時之後,皇上才能吉時升殿。

“時——辰——到——”

一道清亮綿長的聲音自高台傳來,如水波層層擴散。眾官聞聲立即抖擻精神,靜候入殿。

先是殿前侍衛由日精、月華二門入,山呼萬歲;其次是後妃、諸王、駙馬行賀獻禮,然後,文武百官分為兩列,同由日精、月華二門入殿。

兩行人魚貫而行,鴉雀無聲。走在最後方的官袍男子故意放慢腳步,偏頭衝尾隨在後的官員道:“喂,耶律德,今天報時的聲音變了,司辰郎換人了嗎?”

男子一身散答花紫羅袍,花徑二寸無枝葉,腰束荔枝金帶,乃三品朝官。被他喚為耶律德的官員亦是同色紫羅袍,袍上繡一寸五分徑的小雜花,可判斷為四品官服。

耶律德悄悄推了一下他的背,壓低聲擠出一句:“你管那麼多,薛、石!”

“好奇嘛!你說,原來的那個是升了還是調了,或者辭官了?”實際上,新春是最無聊的一段日子,文武百官皆在新春之時準備著吃吃喝喝。在腦滿腸肥之前,他隻能找些以往不會注意的小事打發自己。

“這是太史院的事,我怎會知道。看前麵!”耶律德抬頭瞪一眼,年輕的臉龐上滿是無奈。

已行過日精門,被喚薛石的男子不再說什麼。

步入長朝殿,慣例由中書丞相向皇上三進酒,宣讀中書省及地方各省的賀禮表單,隨後是宮廷僧、道和蕃客敬賀。

冗長的義式後,終於到了百官最喜愛的酒宴之時——詐馬宴。四品以上賜酒殿上,五品以下賜酒於日精、月華二門之下。

春宴開始,文武百官各自散開。

“啊——”長長的哈欠,薛石伸個大大懶腰,四處張望。年年如此,年年聽得他昏昏欲睡。若非初雪小晴、空氣清冽,他真怕自己就這麼倒在雪地裏——睡過去。

彎腰搓起雪球一團,四下瞄瞄,終於,讓他瞄到熟悉的人。

啪!一個雪球過去,成功讓背對他的年輕官員回頭,正是方才走在他身後的耶律德。

“薛石,開春第一天,我可沒得罪你!”拍掉腦後的碎雪,耶律德並不向他這邊走來。

“好說好說!”薛石誇張地笑出聲,突然瞥到耶律德身後一閃而過的官員,臉色一凜,前一刻的百般趣味霎時全無。

見了討厭的人,能有什麼好心情?

輕輕撇嘴,他轉身向宮門走去。經過玉階拐角,聽到兩道刻意壓低的聲音從左側一簇灌叢後傳出。

“這個……送你。”女子嬌中帶羞的聲音飄出。

“謝謝姐姐,太一得姐姐垂青,實在三生有幸。姐姐這帕兒,太一是萬萬不敢要的。皇後若知道太一拿了姐姐的帕兒,一旦怪罪下來,太一吃了熊心豹子膽也擔當不起。這帕兒……還是請姐姐收了去,太一時時記著姐姐呢。”

油滑的聲音在冰涼的空氣中緩緩飄蕩,聽得人舒服之餘,倒也嗔怪不起來。

哼,油嘴滑舌的小子。

薛石負手停步,猜想必是皇後身邊的宮女向宮中小吏示好,這吏兒倒是知道罪大罪小,什麼拿得什麼拿不得,算他識趣。不過,這聲音聽來有些耳熟?

聽到兩人腳步聲,薛石不想讓二人知他聽了那私下話語,迅速隱於柱後,見兩道身影從拐角的團樹後走出,一人宮女打扮,一人緋羅袍小雜花,白畑插領,身形細瘦。

因疏枝輕搖,薛石看不清二人容貌,見了男子的緋色官袍,不由暗忖:原來不是吏兒,是個官。

他們停在樹邊說了些新春喜氣的話後,宮女向大明殿方向行去,那小官卻盯著身邊覆雪的花木不知想什麼,竟開始發呆起來。

呆立片刻,那小官伸手摘下一片冰涼的殘葉,輕輕歎口氣,正要向反方向離開,卻見不遠處緩緩行來一人,一品紫袍迎風打腳,俊顏如玉。

柱後,薛石瞟到慢慢走近的紫袍官員,臉色又是一凜。要不要出去請禮?他掙紮著,腦中極快想了想,正要走出,邁開的腳卻因那小官的一句話收回——

“新春大吉,施大人!”清冽的聲音笑嗬嗬,全無對紫袍官員的尊敬。

施大人似乎心情極好,竟也笑著回了句:“新春大吉,太一。”

施大人知道這小官的名字?薛石不掩驚訝,臉色暗沉更甚。

“大人這是要到哪兒去?詐馬宴才剛開始呢。”名為太一的官兒丟開手中把玩的葉片,向施大人抱拳一揖。

施大人嗬嗬一笑,“你若愛吃,就去多吃些。”

“下官可不想吃成個胖子。”

淡淡一笑,施大人不再與他多言,直接向宮門走去。

柱後,薛石咬牙,瞪著不知為何掩嘴輕笑的緋袍小官,既驚又奇。

這俊俏年輕的紫袍男子乃當朝首平章施弄墨,此人眼高於頂、博學廣識,深得皇上寵信。朝堂上,他若不想讓你坐得安穩,你就別想把這官兒當下去;他若是相中你,平步青雲那是輕而易舉的事。若說施弄墨玩弄權術,魚龍蔓延,他卻察情識體,利民之奏多會支持;若說他忠君秉耿,他卻處處與忠言直諫的官員作對。

這人是個謎……

直到胸口傳來悶意,薛石才發現自己憋住了呼吸。

施弄墨竟會對一個小官如此和顏悅色?眼花眼花,他一定是眼花。

緩緩吐出一口白霧,薛石對緋袍小官好奇起來。垂眸定了定心神,他悄無聲息從柱後走出,踏著薄雪緩緩來到緋袍小官身後……

那小官目送施弄墨身影消失後,又抬頭看天,似在研究,右腳因抬頭向後退一步,踩到地麵凸起的石塊。

咦?突覺腳下硬中帶軟的凸感既不像雪地又不像石塊,倒像是……像是……

“喝!”

急速回身,“噔噔噔”退三步,對上一張濃眉緊皺的傲臉……

他討厭娘娘腔的男人。

他討厭做作的男人。

他討厭奴顏婢膝、見風使舵的男人。

身為兵部尚書,薛石最討厭的官場死對頭便是擁有以上所有缺點的男人。

在麗正門的兵部署衙,有三個字不能提,這是不成文的規矩。

無論你是兵部侍郎還是宮中小吏,無論你是故意還是無意,凡提此三字者——拖出去,重責二十棍——管你呈報之事多麼機密多麼緊要,打了再說。對於不能打的高官權臣,當然會得到薛石“含情脈脈”的惡瞪。

這三個字,是“舒、南、恭”。

舒南恭是何許人也?

他啊,乃當朝戶部尚書,也正是兵部尚書薛石最討厭的男人。

這男人長得紅唇齒白,身子骨單薄得要命,走路病懨懨,看了就討厭。

這男人虛偽狡猾,對誰都是一副笑臉,特別是仗著身後有首平章施弄墨撐腰,得皇上寵信,在百官之間橫行揚威,肆無忌憚,看了就討厭。

這男人是見風使舵的好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人不鬼就說混話,看了就討厭。

這男人……這男人……總之,他看了就討、厭。

“與他同朝為官,實乃我人生一大敗筆。”這是薛石常常對月感歎的一句話。

元世祖忽必烈以武平天下,信用儒術,知人善任,立經陳紀,一代之製規模宏遠,其孫鐵穆耳即位後,更是重儒而治。大德以後,承平日久,漢人文教之風日盛,是時,彌文者甚多。

既然如此,宮廷之中人人皆應談吐有禮、進退得體,一派醇和之風才是,其實……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