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撲朔迷離(2 / 3)

麗正門的兵部,在眾官眼中是個危險之地。

堂堂官署,它的危險在哪裏?

唉,人哪,總得吃上一塹,方能長那麼一智,不懂事的小吏們時常親臨其境之後,方能體會兵部的危險之所在。

大德二年,四月十五——

日掛正空,綠陰團繞的兵部不僅清涼,更透著一股子陰森冰寒之氣,令怯怯邁過外儀門的小差吏忍不住打個寒戰。看看日頭,再看看刻著“兵部”兩個大字的高懸官匾,小差吏的視線最後落在五扇緊閉的紅木門上。

兵部今兒全體休息嗎?暗暗忖著,小差吏走到正廳門前,抬手敲了敲。

叩叩!

無人應他。

叩叩叩!

在小差吏堅持不懈的叩門聲中,“吱”一聲,門開了,然後——

咚!一道黑影迎頭擊來,可憐小差吏連聲也來不及呼,隻來得及閉上眼睛,便感到腹部受到重重一擊,單薄的身子被高高撞飛,摔撞在正廳堂前的粗大鬆樹幹上,再“噗”的一聲撲趴在地。

痛啊……

眼前星星圍繞,小差吏隻聽到數聲大笑從寂靜的署衙內傳來,然後是紛紛遝遝的腳步聲。有人走到他身邊,他隻聽一人問:“如何,這次的反彈力道應該沒上次那麼大了吧?”

是個透著傲慢的聲音。

“可……薛石,你減了衝力,為什麼他還是和上次那小吏一樣,趴在地上一聲不吭?”答他話的人聲音較柔和一些。

“大概是一口氣沒喘上來,等一會兒就沒事了。”

“等……”嗓音柔和之人似倒吸一口涼氣,吞下口水道:“我說……薛大人啊,上個月被撞飛的小吏兒,你也是說讓他趴在地上順氣,結果順了半天也沒吭氣,等我察看時,人早就昏過去。抬到太醫那兒治是治了,可現在還沒下床。”

不會吧?嗚……掙紮地揪住身邊人的袍角,小差吏努力抬起頭,記起今日來兵部的目的。

“薛……薛大人……”吃力叫道,他捂著腹部慢慢跪起,直到被他捏住袍角的人蹲下,才驚慌發現自己的僭越,趕緊鬆了揪袍角的手,伏下身子,“奴才……奴才叩見薛大人。”

傲慢的聲音響起,卻是衝那嗓音柔和之人說道:“耶律德,看到沒,我說沒事就沒事,這次不必送到太醫那兒去。”

“是是。”耶律德蹲下身,兩手在小差吏腹部按了按,確定沒摸到斷骨後才暗暗鬆口氣,問:“小差爺來兵部何事?”

“奴才……奴才是奉侍衛長之命,傳皇上口諭……”未說完,他便聽到周圍一聲聲尖銳抽氣聲,想必,兵部的大小官員全聚在衙外看熱鬧。

“今日早朝無事,皇上突然起了什麼興嗎?我記得再過十天,皇上要北巡上都。”傲慢的聲音在小差吏頭頂響起,唬得他不敢抬頭。

“是……是司天監臨時上奏,說……說昨夜觀得星相,今夜酉時前後天星搖動,有星落奇景……”

“流星?”

傲慢的聲音離開頭頂,小差吏眼角瞥見黑靴走到台階上站定,說了句:“皇上是否說,若是官員們有空,需得去宮中夜觀流星落雨,欣賞歌舞鍾樂?”

“是。”

“所有官員皆會去嗎?”

“奴才……奴才不知。”

黑靴踱了兩步,自語道:“是了,問你也是白問。”靜了靜,傲慢的聲音再度響起,“其他五部可有口諭?”

“有……都有。”他就是傳口諭的人啊。小差吏心中暗暗叫苦,總算明白今日當值的怯薛長為什麼笑得這麼奸。(怯薛:元代宮廷宿衛,直接聽命於天子的護衛兵,由侍衛親軍和都指揮使統領,權職甚大。)

立即,冷哼一聲,薛石拂袖有聲,“行了,本官知道。你們,聽清皇上口諭了沒?”他看向眾官。

應聲如雷,皆言:“聽清了,薛大人。”

“你可以走了。”薛石看了眼伏在地上的身子,輕笑一聲,向衙內走去。

小差吏伏在地上,直到有人將他扶起。抬頭看清此人後,他大驚失色,顫抖道:“多謝……多謝耶律大人。”

據聞耶律德在朝中之名不下金虎符的將軍,兵部侍郎扶他一個沒品沒級的小差,心驚肉跳啊。

耶律德倒不覺有何不妥,神色卻有一份擔憂,“你真的沒事嗎?”

“奴才……”腹部一陣抽痛,小差吏忍了口氣,才道:“奴才沒事。”

“那就好,那就好!”連說了數聲“好”字,耶律德追問一句:“真的不要將你送到太醫那兒瞧瞧?”

“不了,不了,奴才告退,奴才告退。”顧不得禮數,小差吏聽到“太醫”二字,拔腿就往外門跑。離開前,偷偷抬眼看向正廳那扇被自己叩開的大門,也看到將自己撞飛的“凶器”——黑乎乎的,懸掛在衙堂正中心前後晃動的黑色……西瓜般大小的木球。

還好是木球,若是鐵球,他的小命就此嗚呼。兵部實乃官衙中最危險之地,前輩們誠不欺我,快逃,快逃!

奔命似的身影消失後——

耶律德歪著腦袋,一手撫摸下額,萬般不解,“為什麼這些次撞飛的小吏兒都不願意去太醫那兒瞧瞧自己有沒撞傷?”

他身後,有人解答:“那是因為進太醫院之前,被撞傷的人還有八成存活機會,喝了太醫調試的藥,就隻有三成存活機會。”

那些老太醫對兵部送去的傷患可是高興得很。不然,哪有人被輕輕撞飛一下,就要死不活躺在床上一個月的。

這得歸功於太醫,而不是他薛石。

四月十五,夜。

樹影婆娑,月盈如水。

進了水晶殿範圍,薛石便見數位身著質孫袍的官員支著腦袋傻愣愣看天,如吊著脖子的雞。

“今日司天監上奏皇上,天有流星搖落,叫咱們觀賞。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不然……哎,那不是司辰小哥嗎,問問他。”

抱著一疊書籍經過的瘦長身影被人叫住,薛石盯著那張驚訝回頭的臉,牙骨輕輕咬起。

公孫太一,去年被舉薦入宮的司辰郎,身骨細瘦,膽小懦弱,見了高官便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整個人看上去軟棉棉的,而他最討厭軟棉棉的男人,特別是軟棉棉的漢族男子。

見公孫太一低頭縮肩與那兩位官員低聲解釋什麼,薛石背負雙手,緩緩向三人走去。

要說公孫太一身上唯一的優點,大概是那副清秀眉目討了人的歡心。眉色深似雅青,雙目黑白分明,卻多隱怯弱之色,鼻俊唇豐,膚色白皙,是一副好皮相,隻可惜身形瘦弱,隻及他頜下,標準的弱書生漢人。

一年前的元正詐馬宴上,這小子不過踩了他的腳,竟然嚇得腿軟倒地,伏在雪地上半天爬不起來,顫抖斷續的字句聽得他一肚子火。

這人,怎值得施弄墨笑顏相對?

當日百思不得其解,此後竟日日留意起此人來。這一年多,未見施弄墨關注此人,也不見他有升官跡象,如此想來,那日應是施弄墨心情奇好,才會容許此人的無禮。

暗想著心思,薛石走到三人身後,隔著一棵樹,三人見不著他,他卻能聽清公孫太一聲音裏的顫抖:“……今夜流星的具體時辰,下……下官也不知,請駙馬、呂大人見……見諒。”

集賢大學士呂思誠不是個會為難人的官,見公孫太一抖得厲害,便不再多問,放他離開。

薛石見公孫太一走了三步,懷中的書籍竟掉下數本,心頭不由冷笑。

一個文官一個駙馬就讓他害怕成如此模樣,若上了戰場,麵對肅殺將士,不知這人會害怕成什麼德性,哼,簡直是丟盡大元朝的臉!

公孫太一直衝他的方向行來,原本,他不想搭理,冷冷看著公孫太一彎腰拾書,沒想到他這一彎腰,懷裏的書全散落在地。

歎了口氣,一雙過於白皙的手將書籍一本本重新堆放整齊,抱起抬頭時,身體倏地一僵。

這身著棗褐袍的男人什麼時候站在他對麵,又為何用這麼不耐煩的眼神瞪他?這人……

因薛石背月而立,容貌被疏亂的枝影掩得晦明晦暗,公孫太一向前小邁一步,努力眯眼看清他的容貌後,啪——懷中的書再次掉落在地。

“下……下官叩……叩……叩見薛大人。”

薛石心中冷哼,形立如山,而公孫太一心中所想,卻是素日裏從旁人處聽得關於這位兵部尚書的傳聞。

脫脫裏台薛石,其父定北王,母怯烈氏,皇族之女。薛石自幼隨父東征西討,神勇無敵,深得世祖喜愛,當今皇上雖以文治國,武伐較少,仍然不掩其喜愛,命其坐鎮兵部。

他相貌好,家世好,又是天生的武學奇才,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他為人驕傲,精騎善射,還有著非常嚴重的種族歧視。

“我討厭軟棉棉的漢人。”這是薛石的口頭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