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腿習慣地輕微抖動,公孫太一低頭靜等他離開。垂頭盯著腳尖半晌,卻見一雙獸皮黑靴走到自己腳尖一寸處,彎腰將他散落的書本一一拾起。
“薛……薛大人……”公孫太一低呼,趕緊彎腰同拾。
薛石無其他意思,隻是突來了興趣,想嚇一嚇此人。不知為何,看到公孫太一的黑頭頂,他就莫名其妙地心煩,就像見了死對頭那張假得他很想一把鐵蒺藜甩過去的笑臉。
找機會把此人引到兵部去逗逗!惡劣地想著,薛石口裏卻笑道:“公孫司辰……”
驚訝瞪圓的眼突然抬起,讓他後半句“這麼晚了還讀書”硬生生咽在喉嚨口。
銀魅月色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
他在笑?
伸手揉眼,薛石不知剛才看到的笑意是否真出現在公孫太一那雙眼中,隻知他像被火燙了般後跳一步,又垂下腦袋開始戰兢:“多多多、多謝……多謝薛大人。”
盯著抖如秋風落葉般的身子,心頭沒來由地煩躁,將那抹心疑“公孫太一在笑”的思緒丟開,歸為自己眼花。看了眼手中書籍,薛石懶得抬腳,隻道:“《靈憲》,這是什麼書?”
公孫太一小心答道:“這是東漢張衡所著,下官才疏學淺,今日被老師責罵,故借書急補。”
“哪兒借的?”隨口問著,他漫不經心翻開一頁,不覺得這種書能吸引他。他愛讀的書隻有一種——兵書。
“下官在奎章閣借出,明日正午要還回去。”
“今夜果有流星可賞?”
“下……下……下官……”
被他的結巴攪得耐心全無,將書扔還公孫太一,薛石揮袖,“行了行了,你走吧。”
“是,下官告退。”公孫太一讓出廊道,等薛石先離開。
果然,薛石越過他,語有不耐:“真不知流星有何可賞,不過是一群煙花落地。”
擦身而過時,公孫太一抱緊懷中書冊,小聲說了句:“薛大人此言差矣。”
“哦?”薛石聞聲停下步子,視線盯向公孫太一後背。這一盯,竟發現他的頭發長及腰下,許是夜裏,隨意束成一把垂在腦後,發尾絲絲縷縷飄起……恍恍然一刹,他收回心神,移開視線,問道:“說我此言差矣,那不知你有何高見?”
“流星乃天之奇景,能觀之乃人之所幸,煙花雖美,卻不及眾星劃過天空的那抹神采。”吸口氣,公孫太一再道,“曆朝以來,史官記得的流星記錄不多……”
“哪些朝有記?”薛石突然插來一句,人,重新站定在他麵前。
公孫太一似此刻才想到自己麵對何人,當下瘦弱的身子又是一抖,微微退一步,“唐開元二年五月有記,有星西北流,如甕如鬥,天星盡搖,至曙乃止。”
“還有呢?”
“《宋書天文誌》亦有記,大明五年三月,有流星數千萬。”
“明日,我朝史官就會記:大德二年四月十五夜,有流星現天際,皇上及眾朝官望星而觀,歡宴徹夜。”嗓音中夾了傲慢,薛石拂袖,冷冷道:“天天看這些沒用的東西,也隻有漢人書生才會做。笙歌豔舞……”
他突然停了話,覺得逗這人沒意思起來。頓時意興索然,不由揮袖示意他離開。
公孫太一見他揮袖,如釋重負,再也顧不得“此言差矣”,躬身道一句“下官告退”,腳下生風,穿過廊柱向寢舍跑去。
盯著身影在拐角消失,薛石身後響起一道戲滑之音:“咦,薛石?你今晚會來可真是稀奇啊,我以為你又在王府讀兵書推演陣法呢。”
“我也可以在兵部設置暗器。”沒好氣應一句,薛石的視線被地麵一塊褚藍方形物吸引。彎腰拾起,果然是那什麼衡的《靈憲》第八冊。
“方才那人是公孫小哥吧,這可是他掉落的書?啊,我給他送去。”抽過薛石手中的書,耶律德舉步沿著公孫太一的路子而去。
瞪著玄青背影,薛石冷哼:“你什麼時候這麼好心?”腳步,卻也跟了上去。
“喲喲喲,你天天早朝進月華門之前,眼神可全飄在司漏台上,我好奇有什麼兵書陣法之外的東西能引你注意,也跟著你看那司漏台,所以,公孫小哥我是很熟的。”耶律德口中戲謔,腳步卻越來越快。
當朝舉薦的官員甚多,公孫太一進宮任司辰一職,行為舉止並不引人注目,若不是有心打聽,還不知他竟拜在郭守敬門下做學生。郭守敬可是個很厲害的老頭子呢,他編製的新曆法《授時曆》朝野聞名,皇上對郭氏禮敬有加,就連他們那些高高在上當王爺的爹,見了一頭白發的郭氏也恭敬問好,他們這些小輩當然更要恭敬了。
“啊,公孫小哥跑得挺快。”輕訝,耶律德突然刹了身形,害薛石收不住腳直接撞上他的背。
眉心霎凝,薛石順著友人的視線看去。
月下,那抹淩空翻飛、衣袂飄然如仙的男子,正摘了廊道邊生於三丈高枝的一簇白花,輕拈花枝,黑發懸空亂舞,眉目含笑著飄然而落。
“嘻嘻!”不知有人隱在陰影處,將那簇粉白玉瓣放在鼻下嗅嗅,勾唇一笑,摘花之人抱起隨手擱在欄杆上的書,歡喜離去。
一朵烏雲飄過……兩人臉色陰晴不定。
半晌——
薛石慢慢踱到開滿白花的樹下,“他是什麼人?”
“公孫太一。”耶律德呆呆尾隨。
昂首,以目為尺,薛石突轉向友人,“喂,你能摘到樹頂的花枝嗎?”
“大概……”耶律德迎著月光眯眼,“用箭射下來就沒問題。你呢?”
薛石並不多言,直接以行動印證。
俊鷂般的身影踏枝而上,摘下一枝後跳落,臉色——怪異。
同樣的,耶律德也臉色怪異,盯他良久後才吐一句:“不……不夠美。”公孫太一輕飄飄落地,可不是他這種“鐺”的一聲像稱砣砸下來啊。
哼!將花枝丟給他,薛石抿唇沉思。
這人明明有著厲害的身手,卻故意裝出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若不是心懷不軌,便是隱於宮中趁機滋事。莫怪他見人總是縮肩低頭,必是不想讓人看清他的樣貌。文弱書生多狡詐,此話果然不假。
《司馬法》有雲:天下雖安,忘戰必危。現在天下少事,皇上重文修德,鄰國與大元重修舊好,遣使往來,但身為武將王相之後,他薛石又怎會安於歌舞升平。實際上,天天在兵部對著郵驛屯牧、鷹隼運糧等文書之事,他悶都快悶死,除了習武演陣,隻能拿兵部當戰略之地,設些機關先娛己後娛人。
將不可忘戰,忘戰必敗。大元定國已久,西北麵,欽察、伊利、窩闊台、察合台四大汗國宗王各擁封地,表麵上平靜無波,私底下有沒有糾黨叛亂不得而知。東南是漢人久居之所,暗圖謀反之徒比比皆是。
很好,這公孫太一什麼來頭,包藏怎樣的禍心,倒不妨讓他探一探。
薛石知道,隻要看到軟棉棉無力的書生男子,心頭的厭惡感隻增無減。這種厭惡感自兒時便有,卻不知從何而來。他曾多次對月緬懷,結論隻有一個——這是脫脫裏台一族的驕傲,是一種深深浸入血液骨髓,根深蒂固得將會被他帶到棺材裏去的曠才之傲。
對此,他也很驕傲地將此觀念繼續蒂固下去。偶爾,他亦小有感慨——為何如此驕傲呢,除了給皇上五分麵子,給自家爹娘四分尊敬,剩下那一分,他自認這朝堂上能受的,便隻有首平章施弄墨。
緣何?
因為他那美譽為“蒙古第一角抵士”的爹,兩年前活生生敗在施弄墨手下。當時宮中角抵比賽,施弄墨一隻手抵下爹衝上前的勁力,一勾腳一翻拳,輕輕鬆鬆將他爹給摔趴在台上。賽後,施弄墨沒居功自傲,卻對爹禮敬有加,他爹的一顆心就這麼徹底倒戈,在朝中儼然成了施氏一派。那時的他,結結實實吃了不少“失寵”的醋。
一直對施弄墨沒什麼好臉色,直到施弄墨生辰那一日,他尊父之命送賀禮,在施府書房發現夢寐以求的失傳兵書……世無定事,施弄墨大方抽了五六本送他,說若他喜歡,以後收集時會多備一份送他。
從此,無論朝堂上下,他多多少少都會給施弄墨幾分薄麵。留意公孫太一近一年時間,也是因施弄墨當時奇怪的態度。
“公孫太一……”
雲層被風吹散,月華投照出一張意興盎然的臉。他們以後相見的機會多了……
敵入我心,當不動聲色。
遠遠……
聞著花香的俊弱男子腳下突然踉蹌,書本又掉落一地。
“奇怪?”搔著腦袋,他不明白自己怎會無緣無故腿軟。
沒多細想,拾起書本後抬頭,天際,一道異於月華的銀光劃過,頃刻,流星如雨。
窺得四下無人,腳尖輕輕點地,輕巧的身子翻上殿頂,直接躺下。
仰天觀星,星落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