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兵部、兵部!
這裏是兵部!
四月的風打起官袍一角,公孫太一瞪著紅匾黑字,咽下口水。
他怎會出現在此?太史院在大明宮以北,兵部在大明宮以南以南再以南的——麗正門,相隔這麼遠的地方,他跑來作甚?
若有人現在這麼問,他定會抱著那人痛哭一場。嗚……天見可憐,定是走路踩了城隍小鬼,才會有今日一劫。
想昨夜,觀完流星回寢舍,心癢難忍又跑上觀星台夜觀星體流動,回去清點書冊時才發現少了第八冊。要命,明日正午拿什麼去還奎章閣。
《靈憲》他十歲就通讀透徹,早知會丟就不必裝模作樣借這麼多。說來慚愧,虧他懂得觀星相,居然連這點預知能力也沒有,若父親知道,豈不又要說“太一啊太一,你真丟盡公孫家的臉”。
原路返回,在所有放過書的地點搜尋,無果。掙紮一夜,不由得開始尋思要不要從宮外書坊買一本補上,奎章閣午後再去還也不遲。不想今日早朝後,才入太史院,便有小差爺通報——薛大人有言,若想取回昨夜遺失之物,請去兵部一趟。
細推之下,他不難猜出《靈憲》第八冊遺落的地點。
“兵部……是個危險之地呀!”
臨走前,太史院教授吳大人輕輕一歎,這一句直到此時還繞在耳邊陰魂不散。一時間,入宮以來關於兵部的所有傳聞全衝湧出腦海,迫得公孫太一不得不再次吞口水。
——“兵部是官衙中最危險的地方。”
某小差爺曾這麼說。
——“兵部每天都有慘叫聲傳出,比刑部的慘號還要令人膽戰三分。”
某宮女曾這麼說。
——“進兵部之前,你們就先做好被送太醫院的準備。”
某怯薛長曾這麼提醒宿衛親兵。
吞吞吞……用力吞口水,公孫太一打起退堂鼓。
要不要進去?橫豎已經來了,伸頭是一刀縮頭是一刀,身為公孫家長孫,他說什麼也不能丟這個臉。
緋紫寬袖下的手緊了又鬆,牙一咬,壯士斷腕般衝進兵部外儀門。
剛邁過門檻,身影停住。
外儀門後是五扇朱紅為漆的內儀門,其間是一塊植有高大林木、數丈見方的外院。視線轉左,公孫太一眼含戒備——據說曾有差吏不小心踏入院子左邊,結果被彈飛到半空,像熟透的柿子一樣落下,即便下方有鐵網承接,也被嚇得失了心魂。
小心,小心為上。
心中想道,視線慢慢轉右。不意外的,他又記起——據說踏入右方院子的差吏掉進陷阱,不知那陷阱裏藏了什麼,這差吏從此見了一尺深的水溝也大驚大叫,太醫說此乃心病,難醫。
謹慎,謹慎為先。
既然左有狼右有虎,他就正中直走吧。一步、兩步……踏上內儀門青石台階,公孫太一暗暗長呼。他實在很怕走到中間會飛些鐵釘出來。
緋紫身影立在五扇內儀門前,突又躊躇起來。
從哪扇門進去會安全呢——據說,從第一扇門進去的人,斷了腿,夾著木板跳了三個月;從第二扇進去的人,傷了肺,年紀輕輕落得個病根;從第三扇進去的人,燒傷了臉;從第四扇進去的人,滿身是血地送進太醫院;從第五扇進去的人……似乎有一扇沒裝機關——可,到底是從左手數起第一扇,還是從右手數起啊?
一扇一扇門前徘徊躊躇,索性牙再一咬,眼再一閉,推開眼前虛掩的一扇,衝進去……衝進去……
臉不痛?肚不痛?腿也不痛?
閉眼從上到下胡亂摸了陣,他睜開眼。
內儀門內便是兵部正廳,正廳側後方分為東、西耳房,楹盤雕柱,屏牆如畫,是兵部正官處理事務之地;正廳正後方,以一廊相聯的房舍則是其他官吏處職之地。公孫太一所見到的,便是遙遙忙碌的兵部文官,甚至能聽到他們為某事爭執的聲音。
很平常的情景,卻也太詭異。
不可能什麼機關都沒有啊,莫不是他草木皆兵,自己嚇自己?正想著是否要直接衝過正廳,耳邊突傳來翅翼鼓動聲,眼前黑影一晃,停在內院角落五丈高的鬆樹上。
無意識地抬頭眯眼,他看清停在茂密樹幹間的一隻黑鷹,嘴裏叼的不正是他的……
《靈憲》第八冊。
右腳側邁一步,正要撲到樹下看個仔細,突然,腦後閃過一陣惡寒,本能的危機意識讓他迅速停下邁出的第二步。隻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細微的空氣撕裂聲伴著鳴響,一道細如絲的黑影從他鼻尖飛過,啪地釘在鬆樹上,落——葉——紛——紛。
空氣中,不知何時混上濃濃的硝煙味。
兵部一時悄絕無聲。
眼角瞟到正廳廊外慢慢聚起一圍人牆,但,他沒心思理會,現下最重要的是他鼻頭上火辣辣的——痛。
一寸,一寸,僵硬地抬手,指腹輕點鼻尖,因辣痛倒吸一口冷氣,公孫太一瞧到指腹上沾的血。
果然、果然遭了暗器。他憤憤轉身……
紫袍散答花,男人未戴官帽,頭無玉冠,未及腰腹的長發粗粗辮成一串,勾掛在肩頭。
濃眉,厲色黑眸,分明俊朗的容貌,卻偏生被眉眼間那抹倨傲無禮給破壞。他手中舉著一根粗長的竹節狀長管,黃銅製作,正對他的管口飄著嫋嫋青煙……
“這是資武庫新改良的火銃,射程遠,火藥隻需彈丸大小。”甩著手,薛石將火銃交給身邊侍從,“回去告訴你們庫長,火銃好是好,但使用起來太燙手。”
那人領命離開後,可惡的笑臉轉向僵硬之人,“如何,你可是有幸第一個測試這火銃威力的人,滋味不錯吧,公、孫、司、辰。”
他喚他的官名。
不錯個屁。眼一瞪,正要質問他是何居心,突憶及此刻身份,公孫太一立即垂下頭,忍著鼻頭的辣痛和眼底的酸意,小聲道:“薛大人,下官……下官是來取奎章閣的藏書,大人既然昨夜拾了,還請還給下官。”
惡意傲慢的笑慢慢隱去,眯眼盯著黑頭頂,他突指向院角鬆樹,“書在上麵,你自己去取。“
道聲謝,公孫太一誠不願再看那張微微浮現黑色的臉,直接走到樹下。書仍然叼在黑鷹嘴裏,正想著是否找一根長竹竿捅一捅,誰知黑鷹突然鬆口飛走,那書要死不活卡在樹杈上……真是讓他咬牙又跳腳。
“公孫太一,鷹飛了,你的書怎麼辦?”說話之人分明就想看熱鬧。
他身後,更是一群習慣了看熱鬧的好手。
鼻頭的痛開始漫延,如渠之流水傾瀉而下。痛意順著七筋八脈流遍全身,痛得他雙拳緊握,咬牙擠出一句:“下……下官爬上去……”
誇張的笑四下傳來,紛紛擾擾,不是薛石,但分明有他的鼓動和放縱。
“好。我倒想看看公孫司辰的爬樹英姿。”聲音,夾上隱隱不明的情緒。
爬就爬,怕你這棵樹不成。公孫太一抿緊唇,兩掌磨蹭樹幹,掌心立即傳來麻痛。低頭想了想,瞄準樹幹,一腳用力踢去,希望能將書搖落下來。無奈枝葉茂密,書角稀微動了動——依然卡在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