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沒爬過樹!拉起前袍後裾紮入腰帶,深吸一口氣,四肢抱樹開始向上攀。樹皮粗糙,磨得他手腳生痛,可,這比不上鼻尖的辣痛。
他什麼地方得罪了薛石,竟引來他的惡意戲弄?
樹下有抽氣聲,他聽得到。樹下有驚訝聲,他聽得到。樹下,還有那一道……如冰紮心的冷哼,他,聽得到。
取了書,他再也不要踏進這兵部一寸。
暗暗發誓的他終於攀到樹中央,離卡書的枝杆尚差一尺,手臂用力伸出,努力,隻差一點,隻要再伸出一點點……仿佛水中的一彎弦月,在指尖探入水中撈取的一刹那,破碎。
他的努力,被一顆石子瞬間——擊成粉碎。
薛石,用狗屁倒灶得用火銃暗算他的男人,卑鄙無恥地用小石子射斷卡書的枝杈。枝斷枝歪……《靈憲》第八就這麼活生生從他眼前掉下樹。
救……救不了……
“啊!”伸出的手再快,也來不及接下落地的書。五指抬在半空輕顫,傲慢的嗓音,卻在同一刻從樹下傳來——
“公孫司辰,怎麼這麼不小心呐?瞧,書掉下來了,你還要在樹上待多久?”
待到你成為搖落下地的流星時候,哼!因疼痛飄浮出水意的烏眸閉了閉,再睜開時,一片清朗。低頭掃視自己的狼狽姿態,公孫太一慢慢往下滑落。
薛石王八蛋!
咻!第二顆小石子射來,毫無預兆直接擊上他的手背。
“啊——”吃痛鬆開手,身子直直向後倒去。
若是地麵,倒還可用兩手撐一撐,但、但啊,這是半空。緋紫單薄的身子就這麼直接向堅硬的土地落下。
提一口氣……不行,不能引人注意。在宮中一旦引來注意,不僅會招嫉招疑,更是給自己找麻煩。不提氣救自己,就是腦袋落地。難道……他今日果真要與那啪答落地的熟柿子沒個兩樣?
來這宮中……來這宮中……不是為此啊!
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眼一閉,心中默禱——悠悠蒼天啊,這世間果真是人情輕薄如紙,世事遷移如棋,今來古往不勝悲呼。莫道我今日會為一本《靈憲》丟了性命?無論怎樣都好,隻要有人能救下此刻的我,公孫太一我、我我我、必當以身相許……
緊緊閉起眼,不忍看自己摔成墜地的爛柿子樣,一雙細眉蹙得如風中愁柳,薄薄水霧凝在眼角,欲落還留……
風聲響在耳畔,腦後是壓風直下的涼颼颼,最差的一著……
風,不知何時,停了。痛嗎?
不……
倏然睜眼,訝然的眸映上一對抽跳的眉、一雙陰沉的眼。
薛石?薛石接住他?
悠悠蒼天啊,果不負我公孫太一也。
眼角仍有濕意,嘴角卻在放鬆的刹那勾出一抹笑。這笑,如平靜水麵突然蕩起的波紋,輕柔、舒緩;這笑,卻讓那雙陰沉深墜的眼更添一份……厭惡。
軟棉棉的書生!
虛偽的漢人!
黑青著臉,粗魯地放下懷中過於薄弱的身子,薛石轉身走向正廳,丟下一句:“拿到書,你可以走了。”
嘴角壓抑不住抽搐,公孫太一心中直罵。還書就還書,不能幹脆些嗎?弄些個火銃老鷹之流,存心想讓他進太醫院。雖名為“太一”,他可一點也不喜歡“太醫”。
“下……下官多謝薛大人!”摸了摸鼻頭,血已經凝固。
拾起書,拍去泥土,顧不得那群眼睛瞪得凸出來的兵部官員,勾唇又是一笑,走!當然,公孫太一沒忘讓自己的背影看上去有那麼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瞧,出外儀門時,很適時地讓腿軟了軟,也很得當地讓身子在門檻邊搖晃搖晃……啊,悠悠蒼天,方才落地前的最後一句,他糊塗他口誤,千萬別當真!
越走越遠……越遠越安全……
自這一日後,宮中暗暗飄出一道傳聞——如今的兵部不僅有暗器,有陣法,還多了一樣可怕的武器。
據說,這武器是資武庫依火炮的功能研製改良,式樣小巧。當這武器獻到皇上麵前時,龍顏大悅。此後,大都內的各個官衙皆派出“探子”,明裏暗裏探聽這武器厲害之處,以備萬全之策。一時,資武庫的門檻差點被踩平。
與此同時,太醫院也議論紛紛——
“這火銃若是傷了人,咱們應該怎麼救啊?”
“要看傷在哪個部位。”
“以老夫之見,這大概和暗器差不多,隻要彈丸無毒,該怎麼治就怎麼治吧。”某個白胡子老太醫說了這句,眾太醫麵麵相覷後,一致點頭。
哦,原來如此。
神秘火器的流言在宮中傳了幾天,慢慢淡去,換上十天之後的端陽節。
大都的端陽節,不僅商旗迎展,商會喜色,皇城的怯薛宿衛也忙碌非常,籌備節日當天舉行的龍舟、馬球、捶丸之賽。(注:捶丸,類似於高爾夫球,比賽之人以長棍將球擊入洞中為勝。)
大都城,煆鑄鐵兵器聞名的鐵布坊內有一條街,名為棋盤街。在棋盤街的街角,有一家三代鑄鐵的方姓人家。
“方老板,半個月,你若能將這兵器鑄出來,我重賞。”
悶熱的鐵爐室,一襲黑金滾邊袍的男子將手中畫卷拋向搖爐的男人,他身後,五名褐衣侍衛攔出五尺空間,供得男人傲然獨立的身姿。
搖爐男人接下畫卷,打開看了一眼,點頭,“我試試,薛大人。”
薛石微微一笑,轉身便走。若不是為了鑄兵器,他今日也不會出門。
信步遊街,大都繁華盡入眼底。
大元版圖傲絕前朝,天下為一後,各地商賈少不得交流一番,北人的茶坊粗獷,南人的酒樓精柔,加上色目商人的小玩意,將都城的街坊點綴得熱鬧非凡。一路默默看著茶樓招牌,倨傲身影無意停留。
前後兩名護衛分別拉開三尺距離,為那抹倨傲身影攔出一片信步的空間。一名虎背熊腰的褐衣侍衛走在男子身側,讓路人膽怯三分,主動讓道。自男人經過,路人紛紛低頭,暗猜是哪家王爺公子出來遊玩。
薛石隨意走著,腦中卻想著如何再探公孫太一的底。
那日在兵部,他寧願就這麼跌下也不肯露半分馬腳,分明就是心機深沉。他的身手,他在月下看得清清楚楚,比之摘花之高,他分明能安穩落地。偏偏,那小子竟然閉上眼睛任自己摔下來,若非是裝模作樣到了極至,他潛伏宮內則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掌上突然憶起當日抱住公孫太一時,那布料的柔滑感……
他定是心軟,才會在落地的前一刻接住他,唉……薛石為自己的心軟小小自歎,盤算如何再找個機會探探公孫太一的武功及他潛在宮中的目的。
盤算之間行過一間酒樓,突聽得酒樓上傳出一道輕滑嗓音,他頓步皺眉。
“……美人兒既然想嚐乳糖獅兒,小子我當然願以糖獅兒換來美人嫣然一笑,垂青一季,哈哈,一顆換一笑!等著,我這就下樓去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