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聽說杭州風景如畫,人傑地靈,那兒有許多藏書家,也許我能從他們的藏書樓裏翻到一些失傳的好書好圖呢。皇宮裏的東西都被我搬空,我這司辰郎才疏學淺,也該‘辭官娶妻’了。”想到太史老頭聽了他這番理由而張口結舌的模樣,公孫太一抿唇一笑。
“……早去早回。”
“當然。”牽過瘦馬,瀟灑地踩鞍而上,不再有任何言語。
瘦馬嘶鳴,公孫太一含笑揚鞭……
自平叛出兵,薛石未給她隻字片語,在宮中得到的消息隻有戰報。大軍回朝,果然不見他的身影。當日曾言,若他得勝回朝,她便許他動心。既然敗了,照理她可借此時機將他拋開,以免兌現那“四十不動心”之說。隻是……
小姑姑當年拋桃時說的那句話,總在她耳邊繞來繞去。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得他兩年傾心,得他兩年不疑不棄,她隻想……
隻想再看一看……看一看就好……
看一看這人是否一如當年,既傾心於她,便是不疑不棄……
越往南行,蒙古、色目之人越少。
煙雨江南,繁華盛地。漢人久居之所,少了北人的粗獷,多的是大賈豪民買笑千金,彩綿鯉鼓粉黛羅列,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西湖上,雕船畫舫,笙歌曼舞。一彎新月映在湖麵,波光粼粼。
一艘精致畫舫緩緩靠岸,一位華服男子被迎送下船。
“王爺慢走。”躬送的是一位福態男子。
男子一聲不吭,徑自跳上岸,倒是男子身邊的高大侍衛衝福態男子點頭,道聲謝後,追隨男子身影而去。
兩人走遠後,豔色舞娘從簾後露出臉,忍不住悄問:“陳老爺,那位公子到底是誰啊?曲不愛聽,舞不愛看,姑娘為他斟酒也不喝,真難侍候。”
陳老爺左擁右抱,微笑走進舫內。畫舫輕搖,向西湖中心泛去。那陳老爺的聲音隱隱飄出:“他可是皇上親封的康南王,掌杭州兵權,得罪不起。”
“蒙古人嗎?他比一般男子高壯許多呢。”
“是啊。他本身就是定北王的公子,若不是戰敗,也不會被皇上遠封來杭州。”
“哦,戰敗啊,那這王爺也……”吃吃嬌笑,舞姬的諷言在粉香紅袖中掩去。
彎月鏡湖兩相照,畫舫蕩遠。
岸邊,男人負手慢步,麵無表情。侍衛跟在他身後,輕聲道:“王爺,那箭頭來曆已查明,並非海都領轄之地能鑄造,是……”
“沙沙不花,我不想聽。”冷冷的嗓音,夾著煩悶。
侍衛歎氣,“王爺,您重傷險些丟了性命,並非戰敗,您又何必介懷。”
“哼!”男人拂袖疾走,未行五步,突捂胸咳嗽,侍衛上前伸手攙扶,被男人一把甩開。劇烈的悶咳後,男人恨恨低語:“我討厭軟棉棉的漢人,杭州這種地方,不管出門不出門,眼裏全是軟棉棉的東西,我……到底是誰讓皇上將我遠封在此。”
“是施大人。”
“施、弄、墨!”男人語中似有惱意。
“王爺,此地煙花味雖重,卻不失為養傷的好地方,您就別再想其他,好好調養……”
“一個廢人,養什麼傷。”男人冷冷揮手。
“王爺……”
沙沙不花想說什麼,男人沒耐性聽下去,加之湖岸柳畔,夜間遊玩納涼的少年來往其間,男人忍著厭惡加快腳步。突然,一位綿衣少年踉蹌走來,經過男人身邊時,身子一歪,竟撞倒在男人懷裏。
男人刹住身子,盯著少年在胸口磨蹭的黑頭顱,怒喝:“滾開。”
少年縮著腦袋,在男人側身的同時向地麵跌去。
“抱……抱歉……這位公子……”少年含混不清地說著,滿口酒氣。
不扶,不看,全無憐憫之心,男人頭也不回。沙沙不花看了眼掙紮爬起的少年,搖頭離去。
片刻後——
“真狠心,居然扶也不扶一把。”少年骨碌坐起,哪有半點神誌不清,“還是那麼盛氣淩人嘛!”
月色朦朧,看著男人疾走的背影,少年皺眉。
彎眉如月,頰帶荷彩,臉上沾了些許灰塵,卻不掩少年俊俏。他……不,她正是公孫太一。
他的傷還沒好嗎?
兩個月前,薛石回大都,不上朝堂不進城,僅在城外王府別苑養傷,她偷偷瞧過,多數時候他躺在床上,不知是昏迷還是睡覺。
在宮裏聽了些閑言,說他一箭穿胸,傷及肺腑。她不懂醫術,隻能似懂非懂地聽著。皇上命太醫前去診治,個個臉色凝重地回來。她瞧了有些驚慌,夜夜去城外別苑,在屋頂上看著他。
一天十二個時辰,侍候的女婢們說,他醒的時候不超過一個時辰。
果然傷得不輕。
那個時候,他臉無血色躺在床上,她心緒雜亂躺在屋頂上。
——長袖拂麵心自煎,願君流光及盛年。
目迎蒼穹,腦中跳出的卻是這句莫名其妙的話。
悠悠蒼天,想她公孫太一從來隻觀星,不動心,是什麼讓她對薛石……牽掛起來?因為兩年的相處?
這個理由並不能令她信服。公孫家人自幼熟背家訓,非我公孫一門,一律作壁上觀。即使公孫家人本身,彼此的羈絆也是很淡的。若說淡薄到可以“明智”的地步,她也不反對。兩年前被他鏗鏘有力的話砸了腦袋,心啊肝啊撲撲亂跳,也隻是亂了那麼一陣而已。
不是公孫家追尋的東西,素來得不到公孫家人的注目,對人,亦是如此。
如果皇宮裏無能工巧匠渾天儀,她不會也不屑屈於司辰郎之位;如果薛石不曾言“不疑不棄”,她不會想看一看他能不疑不棄到怎樣地步。如果……唉,如果這世間之事少了些彎彎曲曲,少了些爾虞我詐,生活將會變得多麼平淡而無味,人人生得昏昏,死得厄厄,將會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她公孫家世世代代所追尋的……窮其一生希望得到的……
是什麼?
“長袖拂麵……心自煎……願君流光及盛年……嗬嗬……”
輕吟緩笑,纖細身影追向那抹快要消失在燈火深處的背影,飄然如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