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臥拱星垂(1 / 3)

康南王府住進一位俊俏公子。

這位俊俏公子極得王爺喜歡,是王爺在大都的朋友。那晚,俏公子揭了主廳屋頂上的三片瓦,王爺非但不惱,還在頂上陪坐了大半夜才跳下來,當即吩咐打掃廂房,一切以精細為上。

王爺也親口說了,這俏公子來杭州隻為遊玩,可他卻又在城西趙老爺的“三雪堂”裏謀了份打掃書樓的差事,晨出晚歸,讓人好生不解。

用俏公子自己的話解釋——“我啊,因為盤纏快用盡了,才不得不來你們王爺這兒借個地方住住。別當我是客人,就當我是個吃閑飯的家夥。”

每日負責門庭清潔的掃地家仆從最初的驚奇,到最後的習以為常,共用了三天時間。隨後,他又用五天時間與這位俏公子搭話,明顯得到俏公子的青睞。

兩人的第一句話,是他為這俏公子開門的第四天。

他是這麼問的——

“公孫公子,小的有個問題,能留步請教嗎?”

公孫太一頓步回頭,笑容可掬,“小哥有何問題,盡管問,怎麼能說請教呢。”

“呃……小的想問公孫公子,是您在王府大門上釘匕首嗎?”

“小哥以為呢?”

“呃……小的隻是弄不明白,您為何總在一個縫裏插匕首呢?”

“因為我力氣小嘛,第一天為了把匕首釘在門上,我可是使出吃奶的力氣啊!”

從那以後,公孫太一每日清晨出門,總會衝門邊的掃地家仆一笑。

恰有一日,被沙沙不花見到,便停在大門後與這位掃地家仆閑聊起來。最初,沙沙不花僅是詢問大門裂縫的修理重漆如何,聊著聊著,聊到了杭州的民風民俗,再聊著聊著,不知不覺說起煙花之地來。這下可打開了話匣子。一會兒說大都城裏的高麗歌姬,一會又說杭州清泠橋西的熙春樓姑娘。再然後,聊到了男風。當時,掃地家仆看他一眼,以一句話結束閑聊——

“沙管家,杭州城勾欄瓦舍多著,喜歡姑娘的,就挑姑娘多的地方進,喜歡那秀氣少年的,便往那少年多的地方去,入鄉隨俗,有何稀奇。”

有何稀奇?

有何稀奇!

自那天後,沙沙不花請示薛石,升這名掃地家仆做了康南王府的管家。

要入鄉隨俗。

從此,康南王府有了一名正式的管家——蔡巧蔡管家,二十五歲。

拋著拳頭般大的鮮紅石榴,灰衣公子緩緩走在白玉小徑上,尋常布衣,長發垂背,正若有所思。

“一公子回來了。”榮升為王府管家的蔡巧正在院中囑咐一群家仆,見了灰衣公子,立即笑著打招呼。以前喚“公孫公子”,後來喚“太一公子”,為了簡單方便,索性改稱“一公子”。

“哦,蔡管家啊,忙呢,薛石呢?”一顆石榴拋上拋下,公孫太一停下步子。

“王爺此刻正在房裏沐浴。”

“沐浴!”石榴穩穩接在掌心,公孫太一轉起眼珠,垂頭想了會兒,拔腿就往主院跑。

蔡巧呆了呆,追在她身後大叫:“一公子,哎,一公子呀,你今晚想吃什麼,小的讓廚房先準備。”

“隨便!我不挑剔。”灰影片刻閃得沒影。

哈,她公孫太一沒什麼功夫,隻有輕功可圈可點。

腳生蓮花,足踩虛步,一步一幻,不一會兒便來到主院臥房外。

將耳朵貼在窗上細聽,房內的確傳出微微水聲。悄悄拉窗,沒鎖。

捂嘴偷笑,輕輕將窗拉至半開,正好能容她跳進去。過於專注在窗子和室內人的動靜上,以至於她未留意身後一張愕然的臉,將她偷翻入室的動作瞧得一清二楚。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說是便是這種情況吧。

提起袍,踮起腳,捂嘴啞笑一聲,她躡手躡腳繞到屏風後。很好,非常好,水聲沒什麼變化,應該沒發現她的“潛入”。

未來得及探出腦袋,雙腳竟被散落的腰帶絆住,踩出兩步,身子不穩撲向屏風。屏風受不住她的衝勁,向後方倒去。

糟!

功、敗、垂、成!

緊緊閉上眼,等著出糗和撲地的痛疼到來。

水聲停止,屏風卻未如預想中的倒地,更沒有轟響,仿佛被什麼東西支撐住,斜斜而立。

“太一?”困惑的嗓音。

水眸突睜,如同被道士用法術喚醒的乩童,公孫太一尷尬萬分,目不斜視,手忙腳亂地從斜立的屏風上爬起。

琉璃屏風倒下一半,被其後沐浴的人伸臂支撐,才免去她跌撲在地的危險。

霧氣嫋嫋,瞟了眼裸露在澡盆外的半截精壯身子,公孫太一別扭地低下頭,“我來……我來扶……”乖乖,屏風好重,不愧是神勇過人武藝超群的康南王,單臂就能支起整個屏風。唔……唔……該死的,臉都憋紅了,為什麼這鬼東西一動不動。

在她跳進臥室後,一直立於窗外的人看不下去,終於出聲:“王爺,要屬下幫忙嗎?”

“沙沙不花?”公孫太一大叫。

得到薛石默許,大門被人推開,沙沙不花神色平靜走入,扶起屏風歸原,低頭退下,掩門。神色平靜。

沐浴中的男人曲指輕彈水麵,見荷顏如玉立在屏風邊,卻不見他走出去,不由奇怪,“太一,怎麼,沒在三雪堂找到你要的星書星圖?”

這些天夜裏總拉他躺在屋頂上觀星,陸繼聽他提起家中事情,他大致明白公孫家是個什麼情況。他隻能說,太一已經將家訓融到骨子裏去了。

“三雪堂”是杭州最負盛名的十大藏書樓之一,太一做書樓雜役實是大材小用,偏偏他隻想借機尋些失傳的星書星圖,每天早去晚歸樂嗬嗬。

“還好。”眼角微斜,拾起落地的石榴。

“離開皇宮,你……舍得?”好歹也是九品朝官,比這雜役身份,簡直雲泥之別。

“舍得,舍得!”虛應兩聲,視線左右顧盼,突看到他胸口寸許長的疤痕,腳不禁上前一步,“薛石,你這傷……是中那一箭受的?”

疤痕暗紅,是新肉顏色,在左胸偏上鎖骨以下,仿佛胸口吸附著一條醜陋水蛭,令人驚心。

他低頭,食指在疤痕上來回撫過,隱於水底的左手慢慢握成拳。

“傷得很重啊。”不知何進拖了圓凳過來,公孫太一坐在木盒邊,將石榴一掰兩半,遞他一半。

他搖頭謝拒。

她不勉強,自己剝出深紅石榴珠,一把一把往嘴裏塞,全無姑娘家應有的細品慢嚼。取過桌上果盤盛石榴仔,她順勢將頭探向他身後,果然在對等的位置看到同樣大小的蛭形疤痕。

她記得是一箭穿胸……

“你不是十八般武器樣樣精通嗎?你不是驍騎善射功夫了得嗎?怎會被人射中?”她問得直接,全不顧他轉瞬鐵青的臉。

盯著水麵,薄唇擠出五字:“你想說什麼?”

“你的傷養好了沒?”她又開始剝石榴。

向那若無其事的臉盯看一陣,他斂眼,“傷好了,不過……傷了心脈,左手經脈受阻,不比以前靈活。”

“不靈活……是再也不能拉弓射箭?”

“除了可以動,一桶水也提不起。”他的聲音有絲黯沉。

“多大的桶啊。”她很不以為然。花瓶大小的桶就不信他提不動,若是一人高的鐵桶,他當然拎不動啦。

“……”

“十八般兵器你都懂,有幾樣是左手用的?你少用一些不就行了。”剝完最後一粒石榴,她一股腦全塞進嘴裏,說話嗚嗚不清,“你還會做……機關……暗器……還會布陣,大把厲害的地方,哪裏……是廢人啊。”

“……我敗了。”

“怎麼敗的?”

怎麼……敗的……凝向她認真的神色,他不確定那雙幽深如夜空的眸子裏是否有……牽掛?

怎麼敗的……蒼茫的流光越過嫋嫋霧氣,數月前的那一幕,如今想來仍是不可思議。

“那天原本是我軍與海都的最後一戰,圍城月餘,應理城內早已彈盡糧絕,隻要擒下他,應理城不攻自破。是我……大意了。”展平五指在水麵遊移,他陷入回憶,“我知道叛軍中有箭射來,第一箭的目標是主帥旗,箭到時已無多少氣力,以刀背便能攔下。沒想到……第二箭竟是射我,那一箭又快又狠,當真要攔,並不是不可能。隻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