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臥拱星垂(2 / 3)

原以為提起當日中箭之事,他會羞惱戾怒,當真正從自己嘴裏說出來,卻並不若想象中那麼難受。

“如今想來,那一箭分明是專為我鑄造,早有預謀,並非那一刻的勇猛能射得出。”

“箭?”她不知何時趴在了木盆邊沿,頭枕在胳臂上,歪著腦袋不解。

“箭頭箭身箭尾,全部用黑鐵鑄成,箭頭薄滑銳利,破空之音非常細微,難以分辨。那箭射在戰盔防護最薄弱的地方。”他點點那道醜陋的疤痕,“當場射斷前後兩根肋骨,因為箭頭穿胸而過,整支箭身又是黑鐵打造,不像一般箭翎可以剪斷箭身拔出來。不拔箭,就無法治療,拔箭,箭頭會再次反穿肉身,傷上加傷……嗬,當時為了決定拔不拔那隻箭,耶律德和軍醫吵了三個時辰。”真是難為他們。

細指慢慢抬起,滑過醜陋的疤痕,她斂眼歎氣,“很痛吧。”

“不知道。醒的時候已在大都城外。就像你說的,我是……嗯,豎著出去,橫著回來。”

“……”默默收回手,她退開寸許,“叛軍中,誰這麼厲害,能傷你措手不及?”

“沒注意那射手,隻知道他黑黑小小,身上穿的也是尋常兵衛製服。”他一笑,眸色沉下來,“找不到射手,找鑄箭的人也是一樣。”

那箭通體玄黑,無任何標記,隻能從箭鐵的重量、打鑄手段、鑄鐵成分比例的多少上下功夫,這一來,查找起來麻煩許多。在大都城外療傷時,沙沙不花曾取此箭去鐵布坊棋盤街的方氏鐵鋪,方老板詳看了陣,搖頭不知。詢問其他鐵鋪,皆說此箭難以鍛鑄,非尋常之物。

“箭來了,擋不了,躲也躲不了嗎?”

微微一怔,他垂頭,淡哂:“是啊,沒躲……”

驕者,必敗。這一次的慘敗,也許並不在叛軍,也不在那名射手,在他吧……敗在自己誇下海口的狂妄下。

盯著水麵飄浮的香球,他未留意她越來越紅的俏臉。

他當她是男人,故從容自若,並不覺在他麵前裸露身體有何不妥。素來犀利的黑眸因霧氣而朦朧,幾縷濕發蕩在頰邊,常斜垂肩頭的黑發披散水中,宛如賦予了生命的靈蛇,隨波搖曳,遊蕩於光澤的銅色肌膚上,平添幾許魅色。

“相看氣息望君憐……誰能含羞不自前……”

聽她模糊不清的低語,他側臉,正正迎上她的唇。

“長袖拂麵心自煎……願君流光及盛年……”她也不退,油滑地勾起他的下巴,臉上的笑若在旁人看來,絕對是活脫脫一副色公子嘴臉,“薛石,我再問一句,你,確定自己真的喜歡男人?當真對我……不疑,不棄?”

唇,輕滑過他耳畔,舌尖一探。

肩頭劇烈一震,他無語,眼神卻夾上一抹探究。

被人問來問去是一件很煩的事情,傲入骨髓如他,又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任人質疑他的決定。即使敗了,他的決定也不會變。

大掌捏在她的腮邊,緊扣卻不失溫柔,他低語:“太一,我最後說一遍,若那男人是你,就是。”

哼哼……

哼哼哼……

非常好,好極了!公孫太一粲然一笑,拍開他的手抽身後退,頭也不回走出房。

“太一呢?”

“在屋頂上。”

一刻之後——

“太一呢?”

“在屋頂上。”

兩刻之後——

“太一呢?別告訴我還在屋頂上!”大吼。

“在……瓦上。”

終於,薛石坐不住了。在大都時,他忙於兵部事務,又因北巡之故,兩人聚少離多,如今丟開兵部之事,人倒輕閑不少。今日八月十五,杭州城燈火焰天,既然遠封此地,他自當熟悉民風民情才是。

推了官府邀請的酒宴,原想與太一遊西湖賞明月,誰知他清晨無影……去了三雪堂。等到申正(下午四點),人回來了,卻抱了機杼模樣的東西,縮在房裏不知搗鼓什麼。

月懸星空,瑤台攀玉桂。如此良辰,太一卻蹲在屋頂觀星……在湖上也能觀星啊。

忍不住……忍不住……

衝出書房,氣衝衝躍上屋頂,薛石未瞧見身後沙沙不花的寬慰笑臉。

王爺這些日子恢複了許多,盛淩狂傲之氣慢慢凝聚重回。

王爺……並沒有敗……

沙沙不花目不轉睛地看著那走到細瘦身影邊蹲坐的人,心中,是感激,是誓死不悔的追隨。

昨天,公孫公子口中喃念王爺是笨蛋,他經過聽到,自當為主人解釋一番。當公孫公子提到“箭來了,他不會躲”的時候,他說了一句,讓公孫公子呆怔半天——

“當時屬下騎馬在王爺身後,若王爺閃開,那一箭就會射穿屬下。”

如此,已夠。

再多的解釋……已經沒必要了……

然後,公孫太一拍拍他的肩,一言不發地走掉。

“太一你畫什麼?”

“星圖。”

“前天不是畫了一張嗎?”

“這次是畫公孫家真正的星圖,你走開,別擋著我。”

聲音飄下,看到主子被人唾棄般地推開,沙沙不花含笑退下。

這兩人的結果會如何?

男風在大元雖不是過於禁忌的東西,畢竟,老王爺隻有一個兒子,若王爺不娶妻,脫脫裏台一族豈非後繼無人?

此外,關於公孫公子的一些事……是否要提提王爺?他很矛盾……

一如:三雪堂趙老板的三小姐戀上了公孫公子。

這起源於數日前的一次偶然,他未能親眼所見,多方打探,目睹者的供詞大致相同——當時三小姐貪玩,不留神從二樓墜下,眼看就要香消玉殞,危機關頭,公孫公子英雄救美得恰到好處,掃把一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住了三小姐,真可謂天時地利人和,那三小姐生來就是要公孫公子去救的。此後,三小姐芳心暗許,雖公孫公子多次推辭,仍癡心不改。

二如:公孫公子背著王爺去熙春樓。

熙春樓是瓦舍,也就是妓院。他是偶然撞見。那天,午後下了場雨,他出門時撞見蔡巧,見他出門,蔡巧便托他為公孫公子送傘。去到三雪堂,公孫公子已離開,他順路追去,卻見那熟悉身影跑進了熙春樓……姑且當他躲雨。在樓外靜候,候到雲開雨收,日落西山之時,才見公孫公子笑容滿麵搖晃出來。

三如:他特地為王爺收羅了一些“備用”書籍,好比《龍虎十二鬥》、《袖緣情》之類。

呃,這個……不是兵書,此乃他與蔡巧多次“閑聊”之後的所得。準確而言,與公孫公子並無直接關係,卻也可以說……有參考用途……對,是參考用途。王爺既然喜愛男風,日後與公孫公子定會有肌膚之親,總不能讓王爺以《孫子兵法》、《六韜》、《三略》為參考吧,那些是兵書。

這些事要提醒王爺嗎?唉,在這煙雨杭州住得久,他竟染上南人那優柔寡斷之氣,隻怕再過些日子,他也一肚子的柔腸寸斷了……唉,他好矛盾啊,真的……

肩上托著與魁梧身形截然相反的輕愁,鬱煩的身影雙肩微垮,緩緩邁過月拱門,消失。

屋頂——

高大身形被“某”俏公子推坐在簷邊,搖搖欲墜。

“太一……”

“別動,別動,壞了我的圖,唯你是問。”

輕布藍衫,頭發規規矩矩用綸巾紮於腦後,包得一縷不落,衫擺挑起紮束在腰間,兩袖捋至肘後,公孫太一這副打扮讓薛石有片刻怔忡。

寬大屋頂上,覆蓋著一丈長寬的白絹,白絹四周固以木架,圍成方形。瞄到木架邊飄動的細絲,薛石心中微動,探手撩開白絹一角。

方形木架上拉出細細密密的絲細,縱橫交錯成一張網,公孫太一正是以絲網為縱標畫星圖。

盯著絲網瞧了一陣,他被她手中作畫的“筆”吸引。普通毛筆長短,筆筒卻是白鐵,筆毫處換上一截又細又長的針錐,正捏於她手中,在絹上輕輕點戳。

莫非太一說公孫家真正的星圖,是繡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