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臥拱星垂(3 / 3)

有了興味,他眯眼細看,卻見白絹被針錐紮透,並無絲線穿引出來。

公孫太一仰頭片刻,走到白絹一角蹲下,細細“紮”畫,眼角瞟見皺眉的男人,不由輕淺一笑,“王爺,賞月啊。”

他臉上片刻恍惚,才點頭,“你在宮裏……沒這麼畫過吧?”

“當然沒有。”

“你的膽子倒大,竟敢入宮……”

“我能入宮,也是施弄墨欠我爹一份人情。不然,你以為入皇宮為官這麼容易啊。”心思在畫圖上,她想也沒想地打斷。

他輕訝,轉一想便明白。太史院吳教授的舉薦隻是幌子,施弄墨要還公孫家人情,卻又不會讓自己與公孫家扯上太多。畢竟,小小司辰郎若是與當朝首平章有那麼點關係,隻會引來其他官員的猜疑、嫉妒和利用。

支肘於膝上,下巴擱在掌心,他傾頭凝著她那抹認真,不多言語。

今夜遊湖賞月是不可能了……倏地,眉尾一跳,他情不自禁坐正身子。

太一常常自言輕功極好,並非沒有道理。公孫家的輕功,也許生來就是為了畫星圖的。

盤月之下,藍影皓皎輕翻,如鷂稚淩空,飄然落於木架一角,袖尾一甩,在絹上落下幾筆。足尖微蹬,藍影輕巧踏點絹麵,翻飛入空,落下時,在絹心處又蕩出一尾袖影。

柔情綽態,媚於語言。或倒躍,或翻飛,那袖一甩,爾服爾鮮,如輕雲蔽月,又若流風回雪。

朗朗蒼穹之下,他的眼中再無皓月,隻有絹上翻飛的那抹藍影。

——“公孫家世世代代要的,是自由。絕對的,卻永遠不可能到手的……自由。”

太一的話回響耳畔,當時不明,而今,似乎撥開了些許迷霧。

明明厭惡他的奴顏諂笑,卻又矛盾於他的笑容為何如此空靈。這笑讓他難以割舍,待到發現自己傾心於他時,倒也無太多矛盾。畢竟,他沒漢人書生那麼多歪曲心思。

太一的笑猶如墨色星空,空曠,幽遠,隻要盯上一眼,便如魔魅般吸了進去。

公孫家以觀星為首要目的,這也讓太一的笑在無形之中染上星空的誘惑嗎?無論一笑、二笑、三笑,都那麼空,那麼遠,仿佛世間的一切皆能包容,無論好壞,不分貴賤。

明知絕對的自由不可追,明知……那自由永不可到手,可這公孫家……世世代代從未放棄去追尋。子子孫孫,無窮無盡。

是好?是壞?是癡?是愚?

這公孫家的……公孫太一啊……

此生此世,他脫脫裏台薛石,絕不放手。

翌日——

很尋常的一天,至少,康南王府的蔡巧蔡大管家是這麼認為。

處理完當天雜務,與沙沙不花在院中閑聊一陣,商討著為王府添些婢女雜役,為王爺多訂製一頂軟轎……諸如種種,小事嘛。

當蔡巧向沙沙不花打探趙老板三小姐的情況時,這“尋常的一天”結束了。

他忘了,沙沙不花常隨薛石身側,他在府裏出現,薛石當然也從官衙回了王府。所以,蔡巧很後悔,以至於數年之後,當蔡巧想起這一天,總是捶胸頓足罵自己笨。

他不過說得一時興起,“重溫”了公孫太一英雄救美的瀟灑,又感歎“一公子風流俊俏,是個處處留情的種兒”……沙沙不花幾次咳嗽都被他忽略掉,直到說起趙老板有意招公孫太一為婿,身邊一陣強風……

沙沙不花追了出去。

老天爺啊,他的話,王爺聽得一字不漏。

薛石滿身煞氣衝出門,做了什麼他蔡巧是無福目睹,但僅聽沙沙不花的輕描淡寫,就夠他三天睡不安穩。

據說,精兵三百團團圍住三雪堂,康南王滿臉怒氣衝進去,引得杭州城內百官震驚,知州、宣慰司、萬戶,但凡有閑的高官全去了。康南王英姿偉貌,趙老板笑臉相迎時,怒斥一句“滾開,漢人”——自此,康南王薛石厭惡漢人之名,不脛而走。

又據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滾開,漢人”成了杭州城內蒙古官員的口頭禪,惹來民怨無數。當然,這是蔡巧想不到也不會想的,他隻知道,公孫太一被薛石氣衝衝帶回王府,一個臉色鐵青,一個優哉遊哉。

那悠閑之人手裏搖著潑墨折扇,看見他時還笑著打招呼——

“蔡管家,晚飯好了沒啊?”

“準備著呢……”在薛石的怒瞪中,識時務者立即閉嘴。他蔡巧可是俊傑,否則怎能坐穩王府管家的位置。

戰戰兢兢侍候了晚膳,全身淌著虛汗退下。蔡巧終於明白,康南王不是個脾氣溫和的主子。

廳內——

“王爺,你今天把三雪堂一鬧,我明天還怎麼去做雜役啊?”吃飽喝足的人開始發難。

“我讓他把書全部獻給官府,你想找什麼星書都行。”典型的蠻不講理。

“不必不必!”公孫太一眯眼,倚著桌瞟向青黑未褪的臉,嘴角是抹玩味。很早她便察覺,自己在薛石麵前不會刻意去裝模作樣,該諷該譏該嘲的,她盡興展露,即使偶有女兒家情態亦不隱瞞,為何……為何……

噘噘嘴,她歎氣,想起為薛石準備的禮物應該差不多,無暇理會這青臉王爺,甩袖欲往外跑……手腕突被人拉住。

“好了,王爺,不管你生什麼氣,看了我送的禮物,保管你火氣全消。”嬌滴滴送他一記媚眼,果然看到薛石表情一怔,鬆手。

滿意他的反應,公孫太一得回自由,輕提袍角向外跑去。

廳內生氣之人怔忡半晌,終於從乍驚一現的水媚眼眸中回神,不知她玩什麼花樣,趕緊追出。

他為太一安排的廂房處於主院內,正位於他臥房的左邊。邁入院門,見一條透明絲線係於簷角與樹梢兩端,中間裹著一段黑布。若不是黑布在線上裹成筆直一橫,他也不會注意院中係了這麼一條線。

公孫太一立在線上,見他走來,歪頭一笑,跳落地。那線,竟一動不動。

“薛石,這是公孫家真正的星圖,送給你。”

伸手在空中一拉,黑布“刷”的一聲滾落、展開,迎風鼓動。

他呆……

深吸一口氣,緩緩走向她,眼前隻有幽黑無垠,隻有銀河閃爍。

絹,黑色的絹,丈許見方,其上星星點點,一道閃亮星河橫過黑絹。

輕風微拂,黑絹迎麵襲來,拂在臉上身上,鼻息竄過一絲香氣,若有若無,仿佛……包裹在清冷的銀河中。

這是公孫家……真正的星圖?就像將夜幕切下一塊懸掛院中。

天上,銀漢橫空。地上,銀河拂麵。

“喜不喜歡哪?”腰上被人戳了戳,他低頭,是她的笑臉。

“這……”

哼哼……

哼哼哼……

醉眼紅塵地一笑,她為他解惑:“白紙上畫黑點的星圖,可不是我公孫家所好。要畫,當然是畫最真最美的星圖。以絲為經,定出星空縱橫,以蠟為墨,將眾星點列絹上,然後將白絹浸入炭汁三個時辰,撈出,讓它自行風幹。這就是夏夜星空圖。”

“……很香。”抬手撫上黑絹,指腹停繞在一顆閃爍著微光的蠟點上。

“當然香啦,這蠟是我小姑姑特製的,除熒粉之外,特別添加一味香料,隻有我公孫家‘文房四寶’才有賣哦。喜歡情趣的小姐官太太們最喜歡了。”

“……”他現在明白,為何那“文房四寶”店能慘淡經營這麼多年而不倒閉。

“對了,還有一份禮物。”她舉拳捶掌,在他乍驚之餘丟下一句“站著別動”,繞過星圖跑回房。

還有……驚喜嗎?

撫著絹上粗糙的蠟點,入目的,是一片銀漢之光。心,在期待。

當公孫太一拉開門,一躍而出……

他把頭發散開了——這是薛石腦中跳出的第一句話。他換了件寬鬆的白袍——這是第二句。然後……

不對!濃眉瞬間蹙緊。

挑指繞起一縷烏發,水眸——半斂,荷韻——嫣然。

白衣翻飛躍上屋頂,公孫太一居高睨視,向他伸出一隻手,氣定神閑,微笑,“來,能追到我,就讓你看個清楚明白。”

這一笑,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