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目,緊緊抓住那解開的衣扣,他又不是懵懂的孩子,怎能不明白?“眉娘,你不明白。”他低聲緩緩地說,“你不明白,不敢的不是你,有錯的也不是你,我並沒有……我並沒有看你不起,也沒有懷疑……懷疑你的誠心。”他的眉頭緊蹙,終於顯出了痛苦之色,“不敢的是我,是我不敢愛你,不是你……不是你不好。”
施試眉淒然地看著他,她終於明白澹月的傷楚,這個男人害怕被愛,他不信自己能夠給人幸福。也許是天生的固執和認真曾經傷害了許多人,也許是澹月的死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也許是她那一句“愛上你是不幸”讓他根深蒂固地認同,他不敢愛人也害怕被愛,所以縱然心動、縱然心中有多少火熱都不能傾吐,所以即使擁吻得如此激烈,嚐在唇中的滋味也是苦澀,所以吻到哭泣……所以……他愛得多深,就會有多痛苦。
“對不起……”她很少哭,但今夜的淚難停,“我不該請你喝那杯酒。”都是她的罪孽,為什麼要挑逗這個男人?為什麼那麼任性、那麼任性地要證明自己誰都可以征服?為什麼那一夜她希望被他所愛?為什麼明知他不懂灑脫卻還是逼他飲下同杯酒?其實在那個時候她就該知道自己在玩火、在玩他人苦痛之火啊。
聿修眼有淒涼之色,緩緩搖頭,他終是一手撐住額頭,不敢看她的眼淚,“有錯的是我,不是你;不敢的是我,也不是你。你很好,你一直都很好。”
“我幫你……扣好衣裳。”施試眉的長發披散而下,她綰發的簪子跌在了地上,看起來甚是狼狽,是聿修剛才那一推摔的。
聿修微微一震,“衣扣我可以自己扣。”他低聲說。
“讓我來,我隻能為你做這個。”施試眉一個一個為他扣好衣扣,宛如賢惠的妻子。聿修如受酷刑,蒼白著臉不言不動,他甚至不敢看她的長發。
片刻之間衣扣已然扣好,兩個人卻都覺恍若隔世。她扣好了他的衣扣,看著他的臉,“聿修……聿公子……中丞大人,”她連變了三種稱呼,長長地換了幾口氣,伸手綰住自己的長發,“我該走了。”
“且慢。”聿修低聲道,“你能等我片刻嗎?”
施試眉勉強一笑,“當然。”
他鋪出一張高麗貢紙,換了一支小狼毫,微沾墨汁,略略思索了一下抖腕寫道——
碧雲流水水似愁,
明月為妝妝還休。
何人觴解杯中酒,
近日塵煙總上頭。
倦眼多怨眉未描,
錦衾尚覺人偏瘦。
一朝怨盡情歸盡,
萬傾金樽灑翠樓。
他的字素來峻峭挺拔,這一首七律寫得卻頗為秀麗婉轉,筆力柔和不見鋒芒,寫完了微微一頓,“這個……你帶回去臨帖。”他極勉強地淡淡一笑,“聿修不善詩詞,這一首七律好生勉強,你若是不喜就自己改了。”
這是他寫給她的?為她寫的?施試眉揭過紙張怔怔地看著。他絕非詩情畫意的男子,卻仿著女子的口氣為她寫了這一首七律……是給她花冠大會的時候用的麼?
“還有我剛才摔你在地的手法,你還記得嗎?”他淡淡地苦笑,臉色甚是蒼白。
她全然怔住,難道從剛才開始他就是故意讓她吻,就為了他這一摔讓她刻骨銘心?她當然記得,怎麼能不記得?在最溫柔的時候他給了她最慘淡的冷遇,也是為了她好?她用右手握住左手,緩緩仿著聿修方才那一摔的手法:握手、扣脈、擰轉、拉起——然後向前一推一摔!連跌在地上的悲哀和疼痛她都清清楚楚地記得。
“手指向左移過來半寸,”他指點她扣脈的位置,翻過自己的手腕,“這裏。”
她依言模仿,練習七八次後已經大體掌握了這一摔的訣竅。聿修微微一笑,“你學會了這一摔,無論對方有什麼花拳繡腿你都足以把她摔倒在地了。”
施試眉盈盈一笑,她讓自己忘記方才發生的一切,“這是什麼絕招?中丞大人的獨門絕技?”一邊說著她一邊小心翼翼收起聿修為她寫的字帖。
聿修蒼白的臉上漸漸恢複平時冷淡的臉色,但微笑還在,“這隻是一招簡單的近身擒拿,但練得好的話足以抵禦一般的武館武師了,除非和你比賽的姑娘是一位高手,否則你不會輸的。”
施試眉笑笑,“我是不是該改稱你‘中丞師父’?”
聿修淡淡一笑,“學武易學精難,要吃許多苦頭,你還是不學得好。”
她收起了東西抖了抖衣袖就要離開,回首嫣然,“你會去看花冠大會麼?”
“不會。”他回答。
“連哄我一句都不肯。”她歎了口氣,隨之一笑而去。
聿修繃直的身體直到她離開多時以後才緩緩放鬆,右手握住被她重新扣好的衣扣,他的心本已被她撩亂,從今夜以後恐怕隻會更亂,而沒有平息的時候。
他突然很想問,當容隱愛上姑射的時候,當他又決定為了大宋放棄姑射的時候,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像他如今這樣紊亂嗎?也許不,容隱和他雖然都為人嚴肅,但是對於下決斷而言,容隱比他幹淨利落多了。容隱不會像他這樣煩躁糾纏,他也許認定了一個道理就做下去,雖然很痛苦但是他不會迷惘。可是他不一樣,他是個會把事情反複想很多遍的人,從某方麵來說他是謹慎細致,從另一方麵來說,他是拖泥帶水。
他從前一直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今夜他突然明白一個問題:他比容隱脆弱。
他也許……比大多數人都脆弱,而她知道,所以她沒有強迫他愛她,她甚至向他道歉。
他是個自卑的人嗎?脆弱的人嗎?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突然排山倒海般湧來,讓他整個人都怔住了。
自卑脆弱到不敢去愛的人,聿修……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