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三天,臨江仙居然當真浩浩蕩蕩地在城南掛出了“天上人間”的長幅,擺出了花冠大會的排場,好事之徒一早簇擁了整個會場,臨江仙的眾多姑娘穿梭往來,捧著花束見人即贈,氣氛大是熱鬧。
六朝樓、金水畫舫一早來了,賈媽媽和何姑一邊坐著,黑著張臉,身邊的姑娘也來了不少,雖然她們都把寶押在眉娘身上,但卻不能隻做孤注一擲的賭博,過會兒上台比試的姑娘並不止眉娘一個。
百桃堂卻還沒有來。
“兩位媽媽好。”遙遙一位紅衣女子盈盈而來,大約二十三四,正是臨江仙的主事,自稱“丹姑娘”。“來得真早,隻是那好清高的百桃堂怎麼不見蹤影?”她吃吃地笑,“莫不是她拋下了你們兩位,不想出來丟人現眼,所以索性躲在房裏不出來了?”
這位臨江仙的“丹姑娘”誠然是個厲害角色,賈媽媽和何姑都是見世麵的人,隻嘿嘿笑了兩聲,“丹姑娘好。”
“我家姑娘就要上台了,眉娘若是不來,可真辜負了她好一番準備。”丹姑娘遺憾似的輕歎,“我原以為眉娘是好清貴的女人,輸也會輸得光明磊落,不會這樣做縮頭烏龜讓人笑話的,可能我高估了她。”
賈媽媽和何姑又嘿嘿笑了兩聲,眉娘究竟來是不來,她們也沒什麼底。施試眉有傲骨,但不是在這事情上傲,若是她厭了倦了不來,那也並非什麼出奇的事,何況她若不來,和臨江仙打賭的是六朝樓和金水畫舫,又與她百桃堂何幹?
此時一陣弦聲傳來,柔如細水,台上臨江仙眾位姑娘一一現身作禮,容眼姣麗。隨後鼓聲低沉,一位麵罩輕紗的女子慢慢上台,雖不見容貌,但那身段經風一吹纖腰素裹,已讓人目眩神迷。
這位就是臨江仙引以為傲的“宮城妃”,花名“行雲”的姑娘。
她的容貌是不常給人看的,若非她的技藝歌舞不足以令人迷醉,她不會不解麵紗。客人們見到她的容貌的也不多,但傳言極盛,這位“行雲”果真是位才貌雙備出奇出塵的奇女子。她一出現,台下便議論紛紛。
接著六朝樓的姑娘上台,金水畫舫的姑娘上台,但在行雲映照之下,都顯黯然失色。還未比較起什麼容貌,單憑她台上一站的風標清致,就要讓慣於媚笑的其他女子自慚形穢了。
金水畫舫的頭牌如水首先彈奏一曲琵琶,琵琶聲如碎玉清冰,入耳舒暢已極。一曲彈畢,台下喝彩聲大作,何姑麵有得色。如水是畫舫裏最出色的姑娘,那一手琵琶出自名師,聲水相映,為之傾倒的客人無數。
丹姑娘隻是笑笑,隻見臨江仙一位黃衣女子抱琴而出,垂首低眉一撥弦,琴聲一動竟令人心魂一顫。一曲《白頭吟》彈畢,場下一片寂靜,場內多少青樓女子掩麵而哭,一曲之下竟能動人如此。何姑一麵擦拭眼淚,一邊心灰意冷,連這不知姓名的女子都有如此技藝,說要將那位行雲比下去,縱然是眉娘也是希望渺茫了。
台上依然在比試,臨江仙的姑娘果然各有絕藝,把六朝樓和金水畫舫的女子比了下去,終了丹姑娘上台嫣然一笑,“本以為開封大名鼎鼎的眉娘會蒙幸參與,結果她居然未來,行雲姑娘無人可相較量,但也不能就此收場,大家聽行雲唱一首曲子如何?”
台下轟然叫好,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城南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
行雲臉罩麵紗,雙手都握著鼓錘,臨江仙推上十來麵大小不一的大鼓,最大有四尺來寬,最小的也有臉盆大小,以鼓架架高豎立於行雲身後。大家越看越奇,女子唱曲多是彈琴吹簫做些秀氣風雅的事,這位姑娘如此纖細雅致,居然要擊鼓唱曲?一時間大家屏息靜觀,千萬雙眼睛牢牢盯著這雙手低垂握著鼓錘的素腰女子。
突然,行雲驀然抬頭,一個翻身倒躍,雙手鼓錘擊在左右角最大的兩麵鼓上,“咚”的一聲兩聲震響傳出去老遠。她這一躍自背對鼓群到飛身直撲鼓群麵前,雙臂分擊左右平舉,遠遠看來就似一隻白鶴展翅飛向大鼓,那一躍猶如仙子臨空,卻又豪情四溢,鼓聲連綿之中台下震聲歡呼,縱然是極不屑青樓女子的道學先生也都為之歎服。
隨之鼓聲連綿不絕,她麵紗激蕩在眾多鼓前趨近忽退,那步法身形猶如舞蹈,擊鼓聲聲衣袖蹁躚如白鷗飛鶴,接著一聲清調,隻見她在如此激烈的跳躍中猶能拔聲而唱——
“電轉雷驚,自歎浮生,四十二年。試思量往事,虛無似夢,悲歡萬狀,合散如煙。苦海無邊,愛河無底,流浪看成百漏船。何人解,問無常火裏,鐵打身堅!”唱到最後一個“堅”字,她“咚”的一聲霍然擊鼓,震天激越。
原本開唱的時候還讚歎聲議論紛紛,唱到此處居然場下逐漸寂靜,悄然無聲。隻聽她這一首陸遊的《大聖樂》,如此這般唱來,已然無人能再說多一字,場內場外無數人的眼裏隻有這女子的鼓和她的《大聖樂》。
“須臾便是華顛。好收拾形體歸自然,又何須著意,求田問舍,生須宦達,死要名傳。壽天窮通,是非榮辱,此事由來都在天!從今去,任東西南北,做個飛仙!”行雲的聲音清拔,震聲起來催人魂魄,這一句“做個飛仙”之後她雙棄鼓錘,雙袖長拂,“咚咚咚”一連串的跌撞聲,那一排鼓群全悉轟然倒下,一陣煙塵四起,緩緩散去之後台上卓立的是那蒙麵女子,仿佛纖腰細細,不禁風吹一般。
賈媽媽和何姑瞠目結舌,震驚了好一陣不能思考,如此女子,普通青樓怎能比擬?眉娘不來是對的,如此女子、根本無人可以和她比較那一唱的風采,她不屬於人間,根本就是天上的人物。
正在丹姑娘嘴角含笑,場內被驚到寂靜,行雲還垂首站在台上的時候,但聽有人歎了口氣,“如此《大聖樂》,如此女子,我見猶憐、何況其他……”
這聲音繾綣、拖曳而有點如煙似縷得遠,正是眉娘的聲音。
賈媽媽和何姑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來了?在哪裏?一早來了為什麼不上台?她在哪裏?目光在人群裏搜索了半天,居然沒瞧見百桃堂一個女子。
丹姑娘也是怔了一怔,隻見台前最前麵的地方,一個書生打扮頭戴鬥笠的男子揭開鬥笠,鬥笠下的人斜髻素麵,一點胭脂不染,清眉倦目,怎麼不是施試眉?她在搞什麼?居然這樣來?
“好清標的姑娘,眉娘已經十多年沒見過這樣清標的人物了。”施試眉望著台上垂首的女子,充滿讚歎之意,回望賈媽媽和何姑的時候微微一笑,居然俏然吐了吐舌頭。
她這一出現,場下頓時大亂,圍觀者好奇之極。行雲的容貌未現,單憑一曲大聖樂已經驚倒四座,施試眉男裝而來,這一露麵又是倦意、又是俏然,雖然沒有行雲震起驚人的犀利,但施試眉獨有的那種倦已然悄悄暈染開來,讓人忍不住要多看她兩眼。
“原來眉娘還是來了。”丹姑娘詫異之後,盈盈一笑,“眉娘若是自信能勝過行雲這一首曲子,不妨上台一試。”她極有信心,不可能有人能唱過行雲這一曲,絕無可能。
施試眉搖頭,綰好散落的長發,“行雲姑娘風骨清標,眉娘遠遠不及。”她也嫣然一笑,“聽此一曲就知江山代有才人出,眉娘縱使年輕十年容顏最盛的時候,也遠遠不如這一首《大聖樂》。”
丹姑娘臉有得色,“眉娘都已認輸,這開封第一人想必非臨江仙莫屬了。”
施試眉隻是淺笑,依舊病懨懨有些認真又有些不認真,嫣然道:“但正如丹姑娘所說,眉娘自負人才,縱然是輸了,也必輸得光明磊落。這台,眉娘還是要登的。”
她此言一出,台下又是連聲歡呼叫好,今日能見兩位女子的絕藝,兩位都是當世奇女子,怎能不大聲叫好,以求一飽眼福?
丹姑娘皺起了眉頭,很快展顏一笑,“如此甚好,我也很想見傳說許久的眉娘歌舞,眉娘台上請。”
施試眉棄去那男子的鬥笠,也不換衣裳,就穿著那一身男子的儒衫登台。
行雲垂首自她身邊走過,施試眉對她嫣然一笑,但行雲垂首隻作不見,徑自下台。
望了一眼台上倒塌的大鼓,她歪著頭想了想,笑吟吟地回首,對丹姑娘說:“我可以借用這台上的大鼓麼?”
丹姑娘皺眉,“可以。”就算她唱了一曲和行雲一模一樣的曲子,那也是落人之後。
“幫我把它扶起來,然後借我一幅四尺闊八尺長的白紙,以及文房四寶如何?”施試眉微笑,“眉娘不才,惟寫一幅字畫贈與行雲姑娘。”
寫字?丹姑娘指揮人找來筆墨,有些不屑,這東西太過俗套無趣,還當眉娘有什麼出奇的把戲。很快台上立起最大的那麵鼓,一幅白卷定於鼓麵,筆墨放在台邊,讓眉娘往上揮毫。
白紙獵獵,比人還高,如此大的一張紙,要能在上題字作畫需要一定的技藝,但也不能說難過方才行雲的擊鼓。大家免不了有些失望,但也心知要勝過那曲大聖樂實是不太可能,無論是誰都不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