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 往事虛無皆似夢(2 / 3)

施試眉負手執筆,抬頭望著那比人高的白紙,輕輕地歎了一聲。

她歎得如此輕,即使站在她身邊也未必聽見,但那股子惘然孤清已然可見,讓人微起憐惜之心,必敗的比試,眉娘能夠坦然登台,足見她的風骨。

她開始在白紙上行書。

“碧雲……”她寫了兩個字,台下本有人看得笑眯眯極是興致盎然興高采烈,突然“咦”了一聲,然後又“哎呀”叫了一聲。

那混在人群裏看戲看得眉開眼笑的自然是開封第一消息靈通,有熱鬧便湊,有好戲便追的聖香大少爺。這開封花冠的事他怎能不知道?怎能不看?就算丞相用十條鎖鏈把他鎖在家裏,聖香大少爺還是有本事悄悄溜出來,何況他爹根本不知道開封城裏在胡鬧這些東西。原本拿著金邊折扇擋著陽光踮著腳尖擠在人群裏張望的聖香突然間“咦”了一聲,是因為他認出了這手字。施試眉自然寫得不錯,否則她怎敢登台?這字風骨宛然,雖然做秀麗之態但隱約可見構架嚴謹,連細枝末節都不落一點敗筆,尤其那運墨的濃度,列字的習慣……這在別人也許瞧不出來,但在聖香大少爺眼裏活脫脫就是聿修的字嘛。那僵屍木頭人什麼時候收了徒弟?眉娘居然學得聿修的書法。天啊天啊,這兩個人乘他不注意的時候做了些什麼?他居然不知道眉娘已經和聿修深交到了這地步!他和那僵屍木偶認識了二十年,除了六歲那年他燒了爹的奏折聿修幫他寫了一份以外,他可沒見過聿修給誰寫字——除了給皇上寫折子。何況這字能寫得如此相似,必然這一整首詩都是聿修寫過的,聿修居然寫這麼惡心肉麻的打油詩,這太恐怖了。聖香邊想邊齜牙咧嘴,如果不是明知不是他的對手,他很想回去揍他一頓,什麼時候和眉娘好上了居然不說。

此刻眉娘已經寫完了聿修給她的那首詩。台下能識書法的自然覺得她寫得不錯,但大部分不識書法的隻覺無聊,便在此時,施試眉慢慢開口,緩緩地抬頭看著八尺白紙上寥寥的幾行字,輕聲吟道:“碧雲流水水似愁,明月為妝妝還休。何人觴解杯中酒,近日塵煙總上頭。倦眼多怨眉未描,錦衾尚覺人偏瘦。一朝怨盡情歸盡,萬傾金樽灑翠樓。”

吟聲如漫,她其實一點沒有比試的意思,她隻是在抒懷,在自省。

她的聲音如此動情,讓人心頭為之微顫,但仍然不解她的意思,突然她眉頭一揚、銳氣一顯,揮毫繼續往下寫——

百年雷驚浮生歎,

雙鼓長擊大聖喉。

悲歡合散總成憂。

苦海難尋回頭路,

人生未必百漏舟。

無常火中練身骨,

有意情多哀眼眸。

求田問舍須臾苦,

達宦留名片刻濁。

生死榮辱由天管,

愛恨何須哭青樓。

我為雲卿破白紙,

清身何懼窪中臭!

這一長篇寫下來,八尺白卷上墨汁淋漓暢快,開頭她還端謹著聿修的章法構架字句秀麗,寫著寫著便飛湍直下秉羽流離,最後一字寫完“啪”的一聲摔筆老遠,她自己退了兩步自賞,頗有自得自負之態。

台下的目光都不及她直落而下的筆快,等她刹那寫完摔筆負袖才看清紙上的句子,頓時讀書之人為之驚歎、不讀書之人為之瞠目。但見她儒衫負袖,一身男裝,清朗傲然之態溢於後背直頸,錚錚然好一個眉娘。

丹姑娘臉色微變,蒙麵的行雲微微一顫,卻聽施試眉回身一笑,“這幅字送與行雲,什麼開封花冠大會。”她眉目之間的銳氣拔為清氣,“眉娘隻見行雲風標清致,未見什麼開封之中能枕千人臂嚐萬人唇的媚骨,也未見什麼能給姑婆帶來潑天錢財的頭牌。”她目注行雲嫣然一笑,“如若有人逼你伺候什麼豬狗不如的畜生,你告知我眉娘,我必為你拍案。”

此時場中又是一陣寂靜,不是被施試眉的口出狂言震住,而是被她的風骨震住,青樓女子……此刻誰敢言瞧不起青樓女子?好一個眉娘,好一卷長書!

“哇——”聖香在人群中讚歎,“早知道眉娘這麼帥,不如一早我來追,給僵屍木偶搶了去真是太可惜了。”突然目光一掃,“咦”?他提著一袋瓜子往人群那邊擠,他還以為那木頭是拿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會來看這種大會的,結果他站在那麼遠的地方是什麼意思?“聿修,聿木頭,聿僵屍!聿呆頭鵝……”聖香與人群走的相反方向,走三步退四步,卻與遙遙場邊獨立的那個人越來越遠,突然聿修竟掉頭而去,居然走了。

他為什麼走了?聖香揉了揉眼睛,他眼花了?他的眼力太好以至於好過了頭眼花了?他居然好像看見——聿修流了淚。

那個木頭僵屍也會流淚?認識了他二十年從來沒見他哭過,不會吧?聖香幹笑,那也太恐怖了。正在他背對看台隻對著聿修張望的時候,突然身後箭身破空之聲。從臨江仙的姑娘群裏麵飛出一支長箭激射台上眉娘,行雲驀然抬頭,蒙麵紗巾一陣激蕩。

哦!聖香急急轉身,他每次見險都欲救不及。第一,他每次都在東張西望;第二,每次他手裏都要拎好多東西;第三,他每次都鑽在最擁擠的人群裏,根本脫身不及。

丹姑娘臉帶冷笑,眼見眉娘是萬萬避不過這一箭的,陡然間她眼前一花,台上突然多了一個人。那人舊布衣裳,身材頎長微瘦,一手摟住施試眉的腰,另一隻手抓住了那隻箭。此刻就算眼睛再花的人都看見,是從臨江仙的人群中射出了一支箭意欲致施試眉於死地,若非這個人突然出現在台上,施試眉早被一箭自背後穿入,血濺三尺了。

“英雄救美……”聖香好不容易從人群中轉過身,笑眯眯地看著台上本來已經走掉的聿修。好快的身法!從聽到弓弦聲到警覺到返回到飛身接箭,雖然聿修臉上依然是那張僵屍臉沒什麼表情,但是聖香估算他也是用盡全力了,如果那箭距離眉娘再近一點,就算聿修再神通廣大十倍也沒用。當然如果他沒用的話聖香大少爺就一定是有用的,他和聿修這木頭大大不同。聖香一邊往嘴裏塞瓜子,一邊幸災樂禍地看著台上,禦史中丞大人飛身救美、救的是開封第一名妓,這下中丞大人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非但大失朝官體麵,而且還證明他和青樓女子有私情,聖香“撲哧”一笑,吐出兩片瓜子殼,這下糟了,他前幾天裱糊在聿修書房裏的那張眉娘的畫像可能也要變成他威嚴掃地的證據了。

“聿修……”施試眉根本沒時間震驚那支箭,她隻吃驚聿修為什麼會來?這讓她忘了稱呼“中丞大人”。眉娘在他懷裏怔怔地看著他,眼角眉梢都是困惑,低聲問:“你不是說不會來嗎?”

聿修抿唇默然,不知該說些什麼,說不來的是他,真的沒想過要來;來的人也是他,真的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這裏。

這傻瓜男子。施試眉根本無法埋怨這個男子,對他原本都是歉然,自前幾日開始卻已都是憐惜,如今已幾乎憐惜到心痛。他實在太認真太頑固也太笨了,分明早已愛著她,分明他會為她牽掛,會擔心她、會看著她,但他就是不敢坦然愛她。他自卑,她清楚,他自卑自己嚴苛自卑自己不溫柔體貼,他也脆弱,因為他從來都沒有愛過。他的不敢是因為太重視,他害怕她會像澹月那般被他冷遇致死,他害怕和他在一起的人都會被他強求要做個聖人、完人而被他傷害。他的心結她無法幫他解,若沒有這樣死心眼一般的認真他就不是聿修,他就不會這樣痛苦了。

他不答,試眉隻得歎息。平生沒遇到過這麼傻的男人,有時候她會覺得這是一種天真,是聿修對感情太單純,天真的笨蛋,但是卻讓她不舍讓她失笑讓她憐惜。傾慕過很多風采迷人的男子,也愛過很多次,但沒有一個男人是讓她如此不舍、不忍也不知如何是好的。會傾慕她的人都是比她更會調情的男人,隻有他是個笨蛋。

這一問一默隻是片刻,聿修放開施試眉的腰,目光冷冷地落在臨江仙那位抱琴的黃衣女子身上。他雖然不說話,但是那目光讓人不能對視,那黃衣女子退開一步就想躲到別人身後去。

“青天白日之下行凶,你視大宋王法為何物?”聿修冷冷地問。

大家的目光齊齊轉到那黃衣女子身上,眼尖的人就看見她懷抱的瑤琴上斷了一根弦,那是因她把箭搭在琴弦上射出來,琴弦不如弓弦箭出弦斷。聽了聿修這句話,再看見他手裏那支箭,圍觀的人群紛紛變色走避,這一場花冠大會難道竟要以血腥收場?

丹姑娘俏臉煞白生寒,冷冷地道:“閣下何人?擾我會場?”她居然不走不避,也不害怕心虛。

“開封重地,大宋朝威所在,縱容手下當街殺人,這位姑娘你也忒心狠手辣目無王法了。”聿修盯著丹姑娘,目中光彩微微一閃,“姑娘身帶如此多武功才藝過人的女子,聿某敢問姑娘是芙蓉莊令花會什麼人?芙蓉莊女子縱使有心介入京城設立分舵,又豈能以如此手段排除異己、揚名立威?你當這裏是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