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臨江仙的女子均已悄悄走到了丹姑娘身後,會場眾人逃之夭夭,賈媽媽和何姑被嚇得呆了,被樓裏的姑娘架到遠遠的茶樓裏坐著,頓時方才人頭攢動的會場寥寥無人。
“你是什麼人?既然知道芙蓉莊令花會,閣下膽敢阻攔,膽子不小。”丹姑娘臉現鄙夷之色,她身後的女子林林總總數十個,怎怕了他這一個突如其來的路人?
“他是當朝從三品的禦史中丞大人,掌管這大宋朝的朝官法紀、疑案要案、參彈官宦、諫議朝事。穿紅衣服的姑娘啊,你也真沒眼光,你看我們家聿修那張橫豎都像鐵麵清官的臉,還認不出他是大大有分量的人物?”正巧湊到熱鬧的聖香笑吟吟地一邊找了張凳子坐下,拍了拍衣裳等著看好戲。
芙蓉莊是江湖上頗有名氣的邪門組織,入會的都是女子,聽說都是些遭到蹂躪虐待而憤世嫉俗的女人,其中“令花會”分部領導青樓女子,在江南一帶頗為有名。
丹姑娘一怔,瞪大眼睛看著聿修,她久在江南,江湖高手見多了,卻沒見過高官,從聿修身上橫豎看不出他是位怎樣顯赫的大人物,“禦史中丞?”她回頭問身後的女子,“那是什麼官?”
“少爺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聖香翻白眼,“他就是專門抓你這種不知死活的女人的官,你知道這點就夠了,其他都不重要。”他笑眯眯地“啪”的一聲打開扇子給自己扇了幾下,“聿木頭,拿下這妖女,本少爺重重有賞。”
聿修不與他胡鬧,淡淡地道:“聖香你很清閑。”
聖香用力點頭,笑吟吟地說:“我每天都很清閑。”
聿修不再和他說話,這大少爺胡攪蠻纏一流,隻轉過頭看著丹姑娘道:“姑娘是打算退出開封,還是打算隨我開封府走一趟?”
“要命令本姑娘,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丹姑娘才不理他什麼規矩王法,什麼三品朝官,就算是一品她也不知是什麼玩意兒,她柳眉倒豎喝道:“這些人阻攔本會辦事,統統給我殺了!”
“喂!我隻是幫忙解說,關我什麼事……”聖香嚇了一跳從椅子上跳起來,丹姑娘一聲令下那些美貌女子紛紛出手,一時間暗器長箭甚至什麼棋子香囊都飛了出來,他見情況不妙,“聿僵屍我很忙要走了,下次有空再見。”在他胡說八道的時候一個女子對他射出一支袖箭,聖香嘻嘻一笑,在袖箭堪堪沾上他的衣角的時候一溜煙揚長而去,逃之夭夭。
他居然……比袖箭還快!那女子呆了一呆,他有如此輕功速度,如果留下來助陣豈非大敵?卻居然走了?是因為相信己方數十人都不能把那位什麼中丞大人奈何?
施試眉被聿修擋在身後,她知道此時情況危急,也不是她所能掌握的,所以她閉嘴,不給聿修造成任何麻煩。滿天暗器四射,她依偎在這個男子身後,感覺他的呼吸他的溫熱,居然在一片呼嘯聲中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他仍然心亂,心跳和那天夜裏一樣紊亂,雖然他麵對大敵、雖然他那麼冷漠。
“我不會有事,別想著我在你身邊,否則你會輸的。”她低低地笑,“你若是輸了,可比我做不成開封第一名妓還沒麵子。”
她在眾多兵刃的交擊裏對他調笑,居然讓他莫名地安心。他默然不語,奪過一支長劍架開許多女子的合圍。她依附在他背後輕輕地笑,居然讓他覺得很愉快。他一貫做事很專心,打鬥的時候也很專心,但嗅著施試眉淡淡的發香幽香,在稍微失神也許就會受傷的合圍裏,他的心情比方才看她寫字的時候平靜,“寫得很好。”他突然說。
施試眉一怔,嫣然一笑道:“這是什麼時候你居然說這些?”他一直都看著她寫嗎?“我好開心你居然來了。”她低低地笑。
“書法似人唯心,你自己的字比學我的瀟灑,下一段寫得雖不嚴謹,但很率性灑脫。”聿修居然和她談書法,有絲淡淡的微笑,“你還是寫自己得好。”
他如果常能這樣和她說兩句真心話多好?施試眉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我很任性,也許老了以後寫狂草。”她玩笑。
“你不是常說已經老了嗎?”聿修應了一聲,“當”的一聲架開丹姑娘的袖中刀。
她訝然,忍不住好笑,“你也會玩笑?”
聿修轉了個身點中一個女子腰間穴道,奪過兩把同時向他砍來的短刀,刀柄回撞,“哎呀”兩聲地上多倒了兩人。他淡淡地答:“不會。”
施試眉揚了揚眉,真不知該如何說他,隻覺很是好笑,“你真是個笨男人。”她環住他的頸項,在他頸邊低笑,無意中手指掠過他的衣扣。聿修心頭微微一蕩,手裏的勁道一個沒拿準,突然一刀突破他的防衛直刺胸口。
他陡然翻腕夾住刀刃,聿修為人嚴謹練功自勤,所以功力精湛遠勝常人,這一下若是讓他發力推了出去,那拿刀的女子非被刀柄撞正胸口重傷不可,但在他力道將發未發的時候目光掃過台上的八尺白卷,“我為雲卿破白紙,清身何懼窪中臭!”試眉那最後一句猶然在紙,而這一刀刺來的女子便是行雲,這女子擊鼓的姿態他也看在眼內,絕非淫蕩愚昧的女子,這一下推了出去,她可能此生都不能擊鼓了。就這麼微一遲疑,那柄刀堪堪劃到了他雙目之間。
“行雲姑娘!”施試眉想也未想雙手一把攔在刀刃前,要傷聿修,先洞穿她的一雙手掌。行雲是練武之人,要一刀刺穿她這一雙手有何困難?但行雲卻微微一頓,沒有刺下去。
有這麼一頓就足夠了,聿修右腕急揚一擋,他本是拚著右腕不要也不能讓施試眉雙手俱毀。但這一揚隻聽“丁”的一聲,那一刀砍在腕上居然沒有傷及皮肉,施試眉和聿修都是一怔,同時醒悟——癡情環!
就在行雲一刀無功的時候丹姑娘已知聿修的確武功高強,若不是他手下容情絕不傷人,自己這些人早已死了兩次有餘了,“行雲,走人!”她大喝一聲帶頭先走,開封既有如此人物,芙蓉莊認栽撤走。
這些女子武功未必絕高,但走得極快,片刻間退得幹幹淨淨,一個不剩。
剛才那一刀差點沒嚇死施試眉,若是行雲再快一點狠一點,這一刀不但可以洞穿施試眉一雙手,還可以洞穿聿修的額頭!
“你沒事吧?”兩個人同聲問。
發覺兩個人異口同聲,施試眉盈盈一笑,“我沒事,你呢?”
“我……”聿修麵對的敵人何止千百?這幾個女子不算什麼,他還從來沒有在對敵中吃虧受傷。一句話說到一半,突然“卡”的一聲微響。他陡然一怔,幾乎立即知道了是怎麼回事,“眉娘你走。”他冷冷地道,一掌把施試眉摔出去十丈有餘,他自己卻一躍而起,“從今以後,你我再不見麵!”
施試眉愕然不解,“砰”的一聲她撞上了台上那一麵大鼓,鼓上的白卷獵獵作響,白紙黑字依然猶在,方才的那一場熱鬧卻已風吹雲散。
聿修躍身而起,片刻間便消失在試眉視線之內。試眉感到後腦一陣劇痛,鮮血順後頸而下,他傷了她。方才那麼多敵人沒有傷到她,他這一摔卻傷了她,她嘴邊猶帶淺笑,不知道他為什麼又摔了她一次,惟一清醒知道的,是她又被拋棄了一次,又被喜愛她的、她喜愛的男人……拋棄了一次。眉娘的傲骨,是她可以坦然麵對所有的傷痛。一點也沒錯,這世上惟有你最懂我,可是聿修啊聿修,你怎麼能因為懂我,就能毫不忌諱地傷害我?畢竟我眉娘……隻是豁達,隻是不怕,隻是我看得開……並不是受了傷就不會痛、就不會淒涼。
你不敢愛我,我沒有逼你;你來救我、看我寫字,我很高興;我其實沒有要求誰要癡心癡情地負擔我一生一世,我隻是希望喝酒的時候能有個人陪我,隻是偶爾,不是一生一世!為什麼每個人都要離開我?為什麼每個人都有他種種種種的理由、堂而皇之地離我而去?隻因為我是不一樣的眉娘,所以你們都理所當然地以為,我比別人堅強?
她幾乎從來不哭,但跌坐在這大鼓之下,身邊的白紙被風撕下了一半,上邊“碧雲流水水似愁……”那首詩就像在嘲笑她一次又一次的癡情心碎。淚水無聲自流,後腦的血蜿蜒流到了手背上,施試眉輕聲念到:“碧雲流水水似愁,明月為妝妝還休。何人觴解杯中酒,近日塵煙總上頭。倦眼多怨眉未描,錦衾尚覺人偏瘦……”
她一邊笑,一邊用五指籠住了額頭。眉娘啊眉娘,你自負人才傲骨,到頭來除了這一首又一首斷腸詩句,這一生你又得到了什麼?什麼“人生何處萍漂泊”、什麼“東風無盡時,北雁總相思”、什麼“碧雲流水”……
“,悲歡合散總成憂。”她望著自己寫的句子,不知是該為自己大哭一場、還是大笑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