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月下之約(1 / 3)

自那日以後,她一連七日都沒有再見到聿修。那句“不再相見”似乎是當真的。她獨倚畫眉閣,縱然晨裏陽光如麗如訴,也照不得她一時光亮。自那天以後,她心灰如死,酒不想再喝,曲自不再唱,字更是不再寫了。

眉娘憔悴了好多,百桃堂的姑娘們人人心知肚明,雖然她還是老樣子笑笑,但倦意化為了黯淡。她終不是神仙,豈能當真看破世情?就算想得通也做不到,她是愛聿修的,被他摔傷才知那有多痛,那是一直保護著自己的人親手摔的。

“試眉,他真的有如此重要,重要到你為他憔悴如此?”窗外不請自來的客人卻是多日不見的南歌。

施試眉淡淡一笑,抬目見南歌手中握劍,“歌……我記得你不喜歡帶兵器。”

她答非所問,但南歌知道她的意思,提劍橫窗給她看,“我今夜有約。”

“和誰?”她問。

“中丞大人。”南歌扣指彈劍,發出“嗡”的一聲響,“試眉,隻要你說一聲你想要,今夜我會幫你留下他。”他這次沒有笑,橫劍在施試眉眼前,一字一字地說:“隻要你說你要他。”

“我要他,他不要我。”施試眉懨懨地低笑,“我又沒有你的好身手,難道你能幫我一輩子抓住他?”她悄然看了南歌一眼,嫣然一笑,“你最清楚被人綁住的感受了,對不對?”

“他愛你,”南歌“錚”的一聲扣劍回手,他也歎了口氣,“隻不過他想得太多。他是個瀟灑不起來的木頭,人要能愛,需要一點衝動莽撞,他不給自己莽撞的機會。”

“他什麼都好當真,容不得莽撞,不做沒把握的事。他也是個笨蛋,沒有愛過所以沒信心他自己能夠愛人,”施試眉蕭索地望著南歌身後滿園的秋草,“他很少失敗所以其實很脆弱,我甚至不敢逼他愛我,雖然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愛。我怕他會被我逼到崩潰,我也害怕……害怕他終究介意我是經曆過那麼多男人的女人,他的認真讓我也跟著他認真,真得好怕會傷害他。”她以手支額,苦苦地道,“我懂他的苦,我也不敢逼他,為什麼他還是……還是那麼絕決地離開我?說永不再見?我……我……難道當真是你們覺得拋棄了也不怕我傷心的女人麼?”

她說得那麼黯淡,南歌無言以對她的無聲淚,慘然了片刻,他隻能握住她的肩頭,“我不管他心裏怎麼想,今夜——就算不能留下他,我也會代你問他為什麼。”

施試眉回身背對南歌,她以衣袖一把揮去眼淚,嫣然一笑,“那你可不能死,要不然我找誰問去?”

試眉從來不哭、從不叫苦,今日若不是為了他,她怎能如此失態?南歌不能再說什麼,今夜無論是為了什麼,他都絕不能輸!

今日是第十日之約。

皓月當空,清風萬裏,穿林過隙,沙然微響。

月下大理寺。

廟堂森嚴,白日裏是人來人往戒備森嚴,夜裏卻少了許多防衛,有誰會深夜來這大理寺?除非是要竊取文案卷宗的賊子,而卷宗卻並不在這大堂。

當南歌持劍而來的時候,遠遠就看見大理寺屋簷上一人獨坐。

舊衣皂白,衣袂當風。

聿修獨坐大理寺飛簷上,居然手裏端著一杯酒。

他坐在飛簷上喝酒,淡淡的,一口又一口。

他沒帶兵刃,身邊有個酒壺。

南歌眉頭揚起,朗朗笑道:“中丞大人好興致。”他躍起落上飛簷之顛,與聿修相隔三尺,劍穗風中激蕩飄揚,“但不知這月下獨酌的興致,是從何處學來?”

聿修不答。明月當空,他的臉色霜寒如月,也許比月更蕭煞。

“為什麼棄她而去?”南歌持劍斜斜舉起,拇指推起劍身,劍刃映出聿修的眉眼。南歌一字一字地問:“為什麼棄她而去?你雖然不敢愛她,但是你會看著她。這可是你親口說的,難道你以為你不肯與她相愛,當你棄她而去的時候她就不會傷心?”

聿修不看他的眼睛,也不看他的劍,隻淡淡地道:“今夜隻分生死,不談其他。”

“我南某人要談,那就非談不可。”南歌那持劍斜舉的起勢不變,穩若泰山紋絲不動,可見他這劍上功力深湛,絕非普通江湖高手,“試眉她從沒有要求你伴她陪她一世,她隻是希望你能陪她喝這一杯月下酒。這世上多少人想和她同杯,而她隻允你一人,因為她認這世上隻有你能解她。她對人的要求素來不高,你何苦如此傷她?”他冷冷地道,“她有一句話問你、也問我,你想不想聽?”

聿修默然,良久才問:“什麼話?”

“她問……她難道當真是我們覺得拋棄了也不怕她傷心的女人嗎?”南歌眼有淒然之色,“她……不是會說這種話的女人,你……你何苦逼她如此?我騙她害她,她也不曾如此傷心。她不敢逼你愛她,你卻要逼她傷心致死?你對得起試眉麼?”

聿修臉色寒白猶勝南歌手中劍,他依舊默然,隻抬頭望著天上月,不知在想些什麼。

“回去向她解釋清楚,不要無端離她而去。你要相信試眉她是無論你怎樣都會原諒你的女人,不管有什麼樣的理由,隻要你坦白告訴她,她絕不會阻攔你。”南歌緩緩地道,“你若是因為害怕感情所以逃開她,南某人不敬,上次那一個耳光,南某人要還給你。”

南歌是認真的,瀟灑的人一旦認真比什麼都可怕。聿修居然似是自嘲地笑笑,舉杯緩緩喝了一口酒。

南歌眉頭一揚,“你若能愛她、你若能愛她——”他將手中劍擲向聿修,負手而立,“南某人束手就擒,尊嚴性命皆悉不要了。”

聿修終於看了他一眼,當真笑了,笑意盎然。

“你笑什麼?”南歌眉頭聳動,冷冷地問。

“我羨慕你。”聿修喃喃自語,“當啷”一聲他摔了手中的酒杯,翻手倒持南歌的長劍,劍柄向外,“今夜隻論生死,不談其他。勝了你之後,會告訴你為什麼。”

南歌詫然看著他,接劍在手,“你若是輸了呢?”

聿修緩緩站起,步履平緩地在大理寺屋簷上走了幾步,背對南歌,“我是不會輸的。”

“是嗎?”南歌冷笑,“中丞大人好自負,無怪目中無人不當別人的傷痛是一回事!無怪我妹子為你而死,無怪試眉為你而傷。”他手握劍柄“卡”的一聲脫開劍身機簧,劍鞘“當啷”一聲順著傾斜的屋簷直下地麵,南歌反手握劍橫於身前,冷冷地說:“此劍連斬柳家十三具屍體,南某人下手從不容情,中丞大人好自為之。”

聿修淡淡地道:“承教了。”

兩人對立大理寺屋簷之上,清風徐來衣袂獵獵飄蕩。

一個不忿妹子之死、試眉之傷,要在對立的男子身上找回公道。

另一個淡淡地說:“我是不會輸的。”

誰勝?誰敗?

是愛?還是不愛?是不能愛,還是不能不愛?

又或者是不敢愛的卑怯到了極處僅為逃避的絕誌?

聿修不說,誰也不知道。

“霍”的一聲響,先發動的是南歌。他一劍光耀千水百年般地刺了出去,劍光淩厲逼人眉眼,單是那銳氣就讓人神為之奪,目為之眩。

有人緩緩推開了大理寺的堂門,反手扣門,就倚在門上癡癡地看著屋簷上兩個男子。

南歌告訴她今夜大理寺,她在畫眉閣輾轉反思,還是不能不來。幸好聖香有興,帶著她翻牆而入,但此刻那大少爺又不知何處去了。

她不想見任何人受傷,也不想見任何人敗,他們都是在武學上那麼自負之極的男人,誰敗了那一生的自負都要碎成對方腳下的瓦礫。如果可以的話,她不想見這場比武,但這是南歌的尊嚴、是聿修的職責,更是為了她糾纏不清的較量。

施試眉苦笑,如此苦澀、如此悲哀,如果可以的話不妨那刀劍都刺入她的身體,她一死一了百了,就不必誰為了誰流淚,誰為了誰的辜負而心碎神傷。

屋簷上的兩人自然都看見了她進來,南歌抖腕輕轉,長劍削向聿修肋下氣門,“你看清楚了沒有?試眉為你憔悴多少?你捫心自問,日後午夜夢回的時候不會覺得自己很可惡嗎?”他冷笑,把當日聿修數落他的話一一回敬。

聿修的回答是雙指並點,“當”的一聲把他的長劍蕩了出去。

南歌陡然長笑一聲:“中丞大人,南某人新創了八招劍術今夜要請中丞大人指教一二。”他“刷”的一劍如流水,堪堪劃及聿修的衣角。這一劍和他方才瀟灑利落的路數全然不同,這一劍削得快、順、險,居然帶有三分倦意,聿修驟不及防,連退三步“哧”的一聲衣袖被南歌一劍劃破,隻聽南歌冷冷地說:“碧雲流水水似愁。”

施試眉身子一震,臉色蒼白地望著南歌瀟灑來去的身影。這男子騙她害她,卻也能為她如此,今生今世也不枉了。他要用聿修寫給她的詩刺傷聿修,一劍一招,句句都是諷刺,劍劍都是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