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傳來壓抑的哭聲,腳步雖未停,心已在隱隱作痛,紀柔荑不禁捂住了胸口。目中所見,鵝卵石鋪就的小徑,徑旁的修竹,和掩映在竹林中的房舍……這一切,都是父親生前珍愛如命的東西,而今,卻被她如此冷血無情地割舍,莫怪眾人私底下說她不孝。
紀柔荑咬緊下唇急走幾步,到得靈堂後將門用力關上,“砰”的一聲震響後,整個房間沉寂了下來,再聽不到仆人們的哭音。
案上的香依舊靜靜的燒著,燭火昏黃,仿佛與世隔離。
終於……終於隻剩下了她一個人了……她一個人。
仿佛從少年時候起,她就是如此孤獨的一個人。書院每日書聲朗朗,那莘莘學子的樂園,卻是她一切寂寞的由來。就那樣的被忽視,仿若不存在似的活著,在父親眼中,書院、學生,永遠比她重要。在小時候還會哭鬧,會覺得受了委屈,待得年紀越來越大,容顏就越來越冷,神態也越來越淡,見過她的人都說,這姑娘,從骨子裏透出了一種涼。
輕輕一笑,恍若歎息。
搬來凳子,踩上去將挽聯一幅幅摘下來,再將取暖用的火盆重新點燃,把那些挽聯一幅幅地放入火中,火光跳躍,映得她的眼睛漆黑如玉。時間就在這種安靜的毀滅中慢慢流逝,其間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在踱來踱去,但最終沒有進來,再然後腳步聲就遠去了,不複可聞。
他們都走了嗎?應該都走了吧?多好,就這樣散了,幹幹淨淨。
紀柔荑起身,將手伸向供案上的牌位,她的指尖起了一陣輕顫,顯得很是猶豫不決。在半空中僵持了許久,終於長歎一聲,將牌位拿了下來。
“羞辱師兄、變賣祖宅、關閉書院、遣散家仆……這種種,反正已經是夠不孝了,又何差再添這一樁?”語止,將牌位丟入火盆中。火光陡然旺起,一陣掌聲從身後傳了過來。紀柔荑整個人不由地僵了一僵。
“千古以來,敢燒掉自己父親牌位的人,隻怕也就姑娘一個了。”那聲音清潤優雅,像午夜的簫聲一樣悠遠。
紀柔荑扭頭,眼睛再次被刺痛。靈堂的門開著,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門外,此時正是黃昏時分,落日的最後一絲餘輝襲籠大地,給他周身都鍍上了一層金邊。她明明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那個人的頭發、衣服和鞋子,然而卻看不清他的容顏。那張在冠玉白袍烘托中的臉,如同黑夜。夜本無形,亦無邊界,隻有那目光炯炯而來,燦爛如星。
原來是他……
那個馬車裏有一雙和她一樣寂寞的眼睛的人。
原來這雙眼睛,也不是永遠都那麼靜邃深幽的,此時此刻,它看上去充滿了信念,像在表達它的主人有備而來。
紀柔荑雙眉輕揚,表情安然是永遠的保護傘,“一塊木頭而已,有何燒不得的?”
“那上麵寄托著令尊的神靈。”
“我父親不活在木頭上。”紀柔荑沉默了一下,才又道,“他活在我心裏。”
“姑娘的心太隱晦,令尊可能住得不會很愉快,還是讓他活在木頭上吧。”似乎隻是那麼隨意的輕輕揮袖,燒了一半的牌位便自火盆中跳了出來,重新飛回到原來的案桌之上,牌位四角都已燒焦,但上麵的名字卻依舊清晰——“先父紀重恩之位”。
“你——”無可抑製的愕然,以及,震撼。這個人究竟是誰,為什麼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她麵前?處處顯露著與眾不同的清貴和高深莫測。
來人走到案桌前,徑自取起桌上的香點了,朝著靈位拜了三拜。紀柔荑愣愣地看著他做這些事,兩人距離如此之近,她卻覺得自己依舊看不清眼前這個男人的臉。
“你是誰?”潛意識裏仿佛已有答案,那答案令她不安,隱隱預兆著不祥。
薄薄雙唇動了一動,一個名字又清又淡地飄逸出來:“風寄晚。”
渾身如遇雷擊,在京城眾多的流言蜚語中,這個名字是一個黑色的傳奇。和糰的私生子?十七皇子永瞞的至交好友?風頭強勁一時的素衣名士?以及那個已經蘊涵了太多風流的稱呼——
“鶴公子?”這個稱呼被喊出來的同時,宿命就已展開了最最致命的一道誘惑。紀柔荑預知到自己已經逃脫不掉。
這麼多天,一直在逃避,然而該來的還是來了。
雙腿發軟,跌坐在地,這一刹那,神情再難掩頹敗哀痛。
“其實你是很想為令尊報仇的,對不對?你用最諷刺的話逼退師兄,是因為你知道他們沒有能力為你父親平冤,而且很可能會毀了他們以後的仕途前程,你想讓他們對報仇的事死心,所以先讓他們對你死心。你轉賣了書院,是因為你自己一個人根本支持不了,你把它賣給了富商沈放天,他不但很有錢,還為人厚道品格高尚,你知道書院在他手裏絕對會有更好的發展。你遣散家仆變賣了這座宅子,是因為你要隻身一人去報仇,萬一失敗,也不會牽連到他們。你想把一切都處理得幹幹淨淨,所以你表現出盡可能的冷漠,你看上去非常無情,然而紀柔荑,你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多情人!”
紀柔荑臉色蒼白,她雙手抱臂想讓自己鎮定一些,卻仍遏止不住顫抖。
風寄晚望著她,眼中露出了不忍之色,他輕歎一聲,柔聲道:“好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本來的計劃是什麼嗎?”
紀柔荑搖頭。
風寄晚笑了一笑,道:“無論你原來的計劃是什麼,都已經不重要,因為你遇見了我。我有一個全新的計劃給你,做個交易吧。”
她低垂著眼睛望著地麵,久久不語。
風寄晚踱了幾步,悠然道:“也對,你我都不是商人,用交易之詞實在不妥。那麼紀姑娘,我們來互相幫助,我幫你為你父親伸冤報仇,你也幫我一個忙。如何?”
紀柔荑還是不說話。風寄晚等了一會兒,歎聲道:“看來我錯了。我見你之前,是認為你夠堅強夠膽量,卻忘了無論如何,你畢竟是個女人,有些東西還是放不下的。我從不勉強別人,既然姑娘不肯,那麼這次就當我沒有來過吧。告辭。”轉身正要踏門而出時,紀柔荑突然道:“我不回答不是因為有些東西我放不下,而是……”
“而是什麼?”風寄晚停步。
紀柔荑走到他麵前,一字一字的說道:“風寄晚,你是魔鬼,永遠以最誘惑的姿態出現在最脆弱無助的人的麵前。通常答應魔鬼的條件的人,結局都是萬劫不複。可是——”抬眼望他,神思幽幽。
這個女子在斂去冷漠後,竟是別樣的楚楚可憐,風寄晚的心“咯噔”了一下。
“可是,我答應你了。”唇角輕笑,融淒涼與堅毅於一體,“我隻有一個條件。”
“什麼?”
紀柔荑的目光飄到很遠的地方,聲音低低:“不要讓我死掉。”
風寄晚一愕,這個條件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答應我,不要讓我死掉。”紀柔荑把目光收回來,神情恢複了淡漠,像在經曆了這一係列心理掙紮後,靜水又複無波。“我隻有這麼一個條件。”
久久,風寄晚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