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2 / 3)

周顯更是氣極怒極,大聲斥道:“師妹,恩師屍骨未寒,沉冤未伸,你不為父報仇,還如此羞辱師兄,你,你,你……氣死我了,真是氣死我了!”

紀柔荑表情涼涼,目光如水,“報不報仇是我的事,就不勞諸位師哥費心了。畢竟,隻有我才是姓紀的,不是嗎?”周顯瞪著她,過了良久才擠出一句話來:“你,不配姓紀!”

“對,你不配做老師的女兒!”

“恩師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女兒?他老人家在天有靈,不知該如何痛心!”

“你做女兒的可以不孝,我們做學生的可不能不義!”

種種聲音彙集而來,場麵躁動,圍觀者更是越聚越多。一輛極其華麗的四轅馬車自西角緩緩馳來,見此情形,便停了下來,靜靜地在遠處觀望。

有一書生性情溫順,站了出來勸道:“大家靜靜,大家靜靜,我們此來是向陸府示威的,可不是來鬧內訌讓別人看笑話的,大家靜靜,聽我說!”

周顯怒道:“還有什麼好說的,心都涼了!”

“周師哥,你且消消氣,我有幾句話要問問師妹。”那書生走到她麵前,歎了口氣,“師妹,我知道你的為人,平日裏雖然是孤傲了些,但絕非如此不講道理。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

紀柔荑默立了一會兒,開口道:“既然劉師哥問了,那我不妨坦白地告訴大家——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為父親報仇。”此言一出,眾人更驚。遠遠的馬車內,一雙眼睛饒有興趣地望著她,目光閃爍,若有所思。

她繼續道:“生老病死,本就是正常的。無論是用什麼樣的方式死去,無論留下了怎樣的缺憾委屈,那都隻屬於已之逝人,不應該累及活著的人。你們口口聲聲說要為我父親報仇,於是你們耽誤大好的時光,來陸府門前坐著,先不提此舉是否明智有效,光是浪費了這許多光陰,就已經夠奢侈了。科考在即,你們該念的書都念完了嗎?該準備的盤纏衣物,都準備好了嗎?你們叫我父親老師,是受了他教導之恩,而我父親之所以教你們,難道就是讓你們來這浪費時間耽誤前程的嗎?”

“可是——”劉書生還待反駁,再次被她打斷:“不要說報恩報恩什麼的,我不領你們這個情,因為你們在場的每一位,都沒有能力替我父親報仇,再爭下去,也隻會落得個和我父親一樣的下場。到時候你們家人的憤怨委屈,是不是也得由我來背負?我言止於此,你們回去吧。”

周顯望著她,沉聲道:“照你這麼說,難道隻有有權有勢的人才能有所作為,而平民百姓受了冤枉隻能忍氣吞聲?”

“是!”她答得很快。

周顯的表情由怒轉悲,無限淒涼地說道:“一條人命啊!這是一條人命!死的人是你的父親啊,紀柔荑,你難道一點都不難過傷心嗎?我每每想起恩師生前待我的種種,都忍不住淚濕衣襟,你是他的親生女兒,為何冷血至此!”

紀柔荑凝視著他,一個字一個字道:“因為我想讓自己很好地活下去,沒有包袱,沒有沉痛。”

“我明白了。”周顯站了許久,忽的轉身仰天狂笑,“百無一用是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啊!恩師,我對不起您,我周顯在此發誓,蒼天作證,若我今秋科考得中,躋身仕途,必定為您老報仇血恨!”說罷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直磕得額頭上鮮血直流。周遭旁人見他如此模樣,一時間都驚呆了。

沈柔荑的手在袖中握緊,又鬆開,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目光依舊漠漠。

周顯磕完頭,站起來,再不看眾人一眼,揮袖而去。周家娘子麵有難色地望望紀柔荑,最終跟著丈夫離開了。領頭人一走,其餘書生躊躇了片刻,隻好各自回家,臨走時看她的目光,多含鄙視。旁觀的人群見無熱鬧可看,也都紛紛散了。

不一會兒,氣派的陸府門前,就隻剩下了紀柔荑和兩個轎夫。一個轎夫考慮再三,走上前輕聲道:“小姐,我們回去吧。”

她整個人一顫,仿若被話驚醒,回觀四周,竟已冷冷清清。

這可是她想要的結果?

這就是她想要的結果,然而真的實現時,卻又說不出的難受。抬頭看天,浩浩千裏,嫋嫋白雲,浮世輕塵,這一場劫生,本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無可選擇。

神情到此刻,終於無可抑製的黯淡,紀柔荑微微歎息,轉身準備上轎,眼角餘光,卻不經意地與另一雙眸子相撞,刹那間,天旋地轉——

要窮盡幾生幾世,才能遇見那樣一雙眉眼?

上天竟然讓她看見了一雙和她完全一樣的眼睛。

一樣冷絕,一樣清傲,一樣……深邃不肯為人知。

大街上的風突然急了起來,這個冰冷的二月,像宿命帶著寂寞的浮光掠影匆匆而來。

“小姐,這是你要的東西……”奶媽將一個小匣子遞到她的桌上,嘴唇嚅動著,欲言又止。

“有勞了。”淡淡地謝過,伸手打開來,裏麵隻是薄薄的一本小冊和兩三張銀票。

老婦人憂心忡忡地說道:“老爺生前為了春秋書院費盡家財,所剩下的實在不多。小姐,這個書院不能再辦下去了,一直以來都是往裏麵砸錢,可是如果不辦書院,咱們以後可靠什麼為生呢?”

“我自有打算,你去把家裏的仆人們都叫到這來,我有事宣布。”

老婦人應了一身,轉身離去。紀柔荑望著盒內的東西,略一沉吟,摘下了自己的耳環和手鐲,一並放入盒內。

她站起來走到書房西側的牆前,那兒掛著一副潑墨山水畫,畫麵上是淡淡的青山和蒙蒙碧水,幾個書生在亭中對弈飲酒,神情很是狂放不羈。雖隻寥寥幾筆,卻栩栩如生,功力非凡。畫上另有一行題字:“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字寫得龍飛鳳舞,筆力直透紙背,呼之欲出。

她凝視著那行字,默念了一遍:“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頓一頓,又道,“你生平最向往這種毫無羈絆的逍遙生活,卻一直為書院所累,不得清閑。現在,我要將它徹底結束,不讓你在天之靈,還要為書院處處煩心。至於我……你在世時就不曾怎麼在意過,那麼現在也不必牽掛了。”唇角輕輕一勾,竟是無限感慨。

就在這時,房門被推開,奶媽領著三個人走了進來,“小姐,我把他們都叫來了。”

幽黑深瞳閃爍了一下,表情又複靜水無波,紀柔荑轉身,目光從那三人的臉上一一看過去,“讓奶媽叫你們來,是要告訴你們幾件事情。”

一小丫鬟忙道:“小姐但請吩咐。”

“第一件事,我已經將書院連同這宅子一起賣了,所得銀兩還了父親生前欠下的債後,就隻剩下這麼一些,你們拿去分了。從今天起,我恢複你們的自由身,各自投奔前程去吧。”

那三人連同奶媽都大吃一驚,奶媽急聲道:“小姐,你把我們叫來,就為說這個?小姐,我不走,我說什麼也不離開小姐,你還得人照顧哪!”

丫鬟家丁也紛紛表示要留下,紀柔荑微微皺了下眉,道:“第二件事,新屋主明天一早就來收宅子,所以今天日落前你們必須走。而我,會搬到父親生前在雲蒙山上的那個草廬去,不需要任何人隨行照顧。”

“不不不,小姐,那草廬是夏天用來納涼的,現在這麼冷天,可不能住人的啊!你身子這麼弱,怎麼能去受那個苦?若實在沒法子,就帶上我吧,起碼還多個人照應啊……”

“我的話沒有聽清楚是嗎?我說——不需要任何人隨行。”聲音徒然變涼,隱隱有些不悅,“奶媽,你還有兒子媳婦在西城那邊吧,他們還等著你每月領糧餉回去救濟。你跟著我可是沒錢拿的,怎麼照顧你的家人?這麼不切實際的事情還是算了吧。你現在把銀子和首飾分給大家,然後各自收拾一下東西離開,天色不早了。我現在要去靈堂拜祭父親,你們走時不用再來和我告別。”說罷匆匆走出書房,再不看他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