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他是在取笑她,隋絡絡卻沒有什麼言語好反駁的。畢竟,剛才一個激動就忘了裝病、害計策穿幫的正是她自己。於是,她隻有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見她這副模樣,尹?自然知她是為何裝咳。他輕輕拍了拍“瓔珞”的屁股,示意她坐到他的身後來。
隋絡絡一見,黑亮的眼眸彎成了月牙,三下兩下爬上了“瓔珞”,抓住他的腰,抱好。
感覺到她將手臂收得死緊,尹?不禁搖了搖頭,唇邊浮上一抹淺笑。可惜這個時候的隋絡絡將頭埋在他的後背上,否則,隻要她稍微偏過了頭去,便能看見難得一遇的景象——在尹?那張線條剛毅的臉龐之上,唇邊卻勾勒出了極溫和的弧度。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落日的餘暉尚未褪去,那一邊的淡藍天幕中已經升起一彎皎潔的月輪。如此日月同輝的夢幻景致,隋絡絡還未來得及全部收藏進眼底,晚霞便淡然而去,隻剩下樹林枝頭的一輪月,看上去慘淡的白。
這個時候,二人還未能走出山峰餘脈。即使“?”是千裏神駒,也無法在這山路上奔跑自如,不時地被橫生的枝條擋住視野,這讓它十分不滿,哼著撒了撒蹄子。而相比它的煩躁情緒,走慣山路的“瓔珞”則顯得輕鬆了許多,不緊不慢地行走在山路之上。
樹影斑駁,黑乎乎的影子看上去嶙峋而怪異,像是張牙舞爪的鬼魅。不知名的鳥兒間或怪叫一聲,那聲響甚是淒涼。隋絡絡不禁抓緊了尹?的衣服,把臉貼近他的後背,仿佛他的溫度就會讓她心安上一些。
感覺到她的小動作,尹?心道:當年那個天不怕地不怕、從來隻有她欺負別人沒有別人欺負她的孩子王,今日卻也露出了小丫頭的怯弱了。本不想故意嚇她,可看這天色,今晚是走不出這山頭了。與其暗夜之中摸索著前進,倒不如留宿一夜。
當尹?把這個決定告訴隋絡絡時,果不其然,引來她驚異的瞪眼,“不……不是吧?要留宿?!在這裏?!”隋絡絡張大黑眸,四周一派陰森森的景象,讓她忍不住縮了縮肩膀。
跟在後麵的“?”見她這番表情,用蹄子刨了刨腳下的土,偏過腦袋不去看她,神情甚是不屑。
隋絡絡本還想說些軟話,可一見“?”這副神情,心道:難道我還比不過一匹馬?如此一想,便忍不住犯了倔脾氣,挺直了腰杆子,也放鬆了抱著尹?的手臂,轉而瞥了“?”一眼,用以表明自己絲毫不害怕。
見此情景,尹?笑著搖了搖頭:這小丫頭怎麼倒和一匹馬較上了真?!
正當隋絡絡瞪大了眼眸,擺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之時,突然眼前一個黑影閃過,再接下來,便是鼻頭一涼。她的雙眼頓成鬥雞,凝視著鼻梁上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啊——”
淒厲的尖叫響徹雲霄,驚得“?”也跟著高聲嘶鳴,撒了蹄子就向前奔去。尹?根本來不及去製止,它便已經在一眨眼的工夫,消失在他的視野之外了。隨即,他隻覺得背後猛地受到一陣撞擊——是隋絡絡的腦袋。
“尹?……尹?……”隋絡絡的聲音帶著哭腔。
“怎麼了?”他想回頭去看她的狀況,卻隻見她將腦袋埋在他的後背上,始終不敢抬起。他心中一急,想下馬好好看看她的狀況,可她卻將他抱了個死緊,讓他動彈不得。
“隋絡絡,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了?”轉不過身子,他隻好這樣問她,可是等了半天,卻也聽不到她的答案。尹?心中著急,隻好用勁將她的手指頭一一扳開,這才回過頭去,看她情況如何。
隻見她仿佛受到了嚴重驚嚇一般,眼眶紅紅的,幾次想開口說話,又都是抽搐到了一半,硬生生噎了回去,隻是指著自己的鼻頭。
尹?瞅了半天。慢慢地,他輕輕勾勒起唇角來,漾開淺淺的笑容來。伸出手,在她的鼻梁之上,輕輕挑起一件物事來,“喏,就是這個。”
那是一個紅豔豔的果子,不過現在已經砸得半爛了。紅色的汁液沾染在她的鼻頭之上,看上去有點像是血。
在一派陰森景致中,隋絡絡本就心驚肉跳的。鼻頭突然被這什麼東西砸了一下,滿鼻冰涼,這讓她忍不住歪想了一下,以為是什麼不幹淨的東西,不由得大聲尖叫起來。而現在,看到竟然隻是這樣小小的東西,她忍不住紅了臉,暗罵自己的沒膽量,“我以為……以為是什麼不幹淨的東西……”
尹?拍了拍她的腦袋,示意沒事。可見她還是一副自惱的模樣,他忍不住笑著安慰道:“不管怎麼說,你比那‘?’厲害多了。”
提到“?”,隋絡絡立馬來了精神,剛想嘲笑一番,卻怎麼也尋不見它的身影,“‘?’呢?”
尹?苦笑道:“早讓你給嚇跑了。這下字,想不露宿也不成了。天色已晚,想尋它甚是困難,隻好等那家夥自個兒回來。”
隋絡絡點了點頭。可是望著周圍越來越顯得陰森的密林,她忍不住向尹?靠近一步,再靠近一步。到最後,幹脆跟在他的屁股後麵,看他將“瓔珞”拴在一邊的樹上,跟著他一起拾掇了一些柴火,再跟他一起找了一塊草地比較幹的地方,生起火來。
火光之上,尚未熄滅的灰燼,帶著熒熒的光彩,漸漸升騰上天空。一陣風吹過,那點點火光便隨著風飄向一邊,仿若是會流動的星星。輕煙嫋娜,浮上天幕。火光映照著周圍的樹木,打上了深深淺淺的光芒與灰暗。
隋絡絡本還有些畏懼那些狀貌嶙峋的樹枝,可眼前這景象卻讓她漸漸忘卻了害怕。看著灰燼仿佛螢火蟲一般,一明一暗,在樹木的周圍呼吸著、環繞著、輕舞著。
黑色的雙眸中映襯出這些微的光芒,她忍不住直起身來,注視著這一切。在如此靜謐的環境之中,隻能聽見微微的蟲鳴聲,以及柴火燃燒所發出的“嗶嗶剝剝”的聲音。然後,隋絡絡聽見了風拂過耳邊的溫柔低語,也聽見了自己的心髒跳動的聲音。
環境優美,景致完美,氣氛更是滿分!腦海中突然蹦出這樣的認知來,隋絡絡偷偷瞥了尹?一眼,見他正專注地以樹枝撥弄著火堆,並掏出一個罐子,將水袋裏的水倒進罐子裏,放在火堆旁邊加熱。
隋絡絡走近火堆,在他對麵的位置坐下。望著那熟悉的麵龐,俊挺的眉下深邃的黑眸,隋絡絡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是靜靜地望著他。
“怎麼了?”感覺到她的視線,他抬起眼來。穿越火光,看見她的麵容後,那雙常常笑成彎月的黑眸,此時隻是沉靜地望著他。
“嗯……沒……”她搖了搖頭,可是眼光卻未曾從他臉上移開。
尹?心中一寒,暗道:這小丫頭每每直愣愣地瞪著他,就總沒有什麼好事情。這次莫不是又在想著什麼招兒整治他吧?
他哪裏知道,隋絡絡心中,此時正七上八下,卻偏偏說不出埋在心底的話兒來。她不禁暗罵自己的嘴鈍,伸手用力扯了扯嘴角的肉,想讓嘴巴活絡一些。可是,這個動作似乎卻完全沒有效用一般,將嘴角扯得都酸了,卻還是說不出該說的話,反而越來越難以開口。
尹?見她這個動作,隻當她做什麼鬼臉。雖是疑惑,卻沒有問出來,轉而繼續望向火堆,看那淩亂的灰燼飄浮在天幕之中,仿若幻化為星辰一般。
“隋絡絡……”
如此安寧的夜晚之中,她卻坐在他的對麵,這讓尹?不由得覺得好笑起來。幼年之時,她是他最避之不及的人——不,或許說,直到現在也依然是這樣的狀況。可是,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麼樣的差錯,她卻一直是離他最近的人。
沒有想到他會突然開口喚她,隋絡絡驚異地抬起眼眸,望著他,連聲應道:“嗯?怎麼了?”
“沒什麼……”一向不苟言笑的家夥,此時唇邊卻綻開淺淺的弧度,“隻是,突然想到,我們似乎認識很久了。”
“那當然!”她自豪地拍了拍胸脯,隨即眨了眨眼,又道,“從生下來就認識了!有一輩子那麼久了!”
通過搖曳的火光,尹?看見了她燦爛的笑容,黑亮的眼眸一如過往,彎成了耀眼的月牙。聽得她這番回答,他隻覺得隱隱之中,有什麼不太對勁的地方,可偏偏又說不來。她說得倒沒有錯啊,等到這次事情完成,回到鎮子,終老一生,倒也的確是和她認識了一輩子了。但是……怎麼就覺得,這話怎麼就那麼別扭呢?
她見他斂了眉頭思索的樣子,不禁覺得好笑:這個傻子。可是笑過之後,卻又覺得有些怨惱:這個笨呆子!忒地遲鈍了!
然而,就是她口中那個不解風情的呆家夥,在火堆旁邊那罐子涼水被加熱了之後,也顧不上燙,就這樣徒手將罐子端了下來。隨即,他在包袱中翻出一個瓷碗,把熱水倒進了碗裏。
當看見那微褐色的液體,直到這時候,隋絡絡才明白過來,這是他為她煮好的藥汁。
伸手接過瓷碗,她靜靜地看著他:看他低垂著眼眸料理藥渣,看他用燙紅的手摸了摸耳垂,看他自己卻隻喝了口水袋裏的涼水,看他用茅草在地上鋪了一層當作墊布,看他從包袱中抖出一件長衫準備給她當作鋪蓋……
當他將一切收拾妥當,轉過臉來,卻見她依然保持著剛才接過藥碗的動作,而那雙眼眸,卻直愣愣地凝視著他。
“怎麼了?還嫌燙嗎?”他斂起眉來,輕道,“等涼了就沒有效果了。”
“哦哦。”她這才回過神來,將視線從他身上移至藥碗之中。望著褐色的藥汁,隋絡絡一股作氣三口兩口便將之全部灌下。
奇怪,明明是苦澀到令人咋舌的藥汁,可為何,她卻覺得心裏頭甜甜的呢?
抬起頭來,仰望那輪皎潔的月,隋絡絡在唇邊漾開一朵淺淺的笑花,天知地知,月亮知,隋絡絡知……尹?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