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一章(1 / 3)

在熙來攘往的長安街上,一輛破舊的馬車緩緩地駛著。駕車的人頭戴竹笠,笠簷壓得很低,讓人看不清模樣,雖著粗布衣褲,但那婀娜柔美的身姿讓人一看必認定是一個女子。女子駕車本來罕見,但在這臥虎藏龍、無奇不有的天子腳下,人們也隻是見怪不怪了。

“前麵有家客棧,我們要不要先住下?”低婉輕柔的嗓音傳自駕車人,讓人對她的性別再無任何懷疑。

“什麼客棧?你做主就好。”車內傳出的聲音嬌美卻虛弱無比,赫然也是一個女人。

“利興客棧,我們在杭州住過,想是它的一家分號。”駕車人淡淡地回道。停住車,她轉身掀起車簾,鑽了進去。

車內躺著一個麵色慘白的女子,藍底碎白花布襖裙,梳了兩條長辮,十分素淨,但眉目如畫,讓人移不開眼,卻是焰娘。

“你怎麼樣了?還支持得住嗎?”駕車女子關心地看著她不太好的臉色,有些發愁地問。這一路她們訪盡南北名醫,卻無一人能令焰娘稍有起色,還是靠著她從師父那裏學到的方子延續著她的命。眼看著她一日比一日消瘦,叫她怎能不擔憂。

“我沒事。”焰娘微微一笑,沒想到她在這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裏竟碰上一個真心關心自己的人,老天也算待她不薄了。

葉青鴻抿緊唇不再言語,知道再怎麼問,她就隻有這麼一句話。微蹲下身子,將她扶上自己的背,感到她比上次又輕了許多,葉青鴻不由得皺緊了眉。

背著焰娘下了馬車,走進利興客棧。

“掌櫃,要一間上房。”葉青鴻對著櫃台後的中年胖漢緩聲道。

掌櫃見慣衣著簡陋,卻出手闊綽的江湖人士,早學會了不以貌取人。而此兩位女子結伴而行卻無隨護人員,自然不會簡單,故不敢怠慢,忙著小二領兩人上樓,另又派人將馬車拉至屋後馬廄旁,喂飽馬兒。

因著焰娘的美貌,一路走去引得不少人注目,兩人卻視若無睹,徑自跟著小二。正準備踏上樓梯,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樓上傳來,一個小廝模樣的人出現在樓梯上麵,急衝而下,口中還不停地嚷道:“讓開!讓開!”

葉青鴻背著焰娘正要讓開,已是不及,那小廝一陣風般從她身側刮過,連帶將她的鬥笠給碰掉,滾向門口,停在一個剛跨入大門的白衣公子腳旁。葉青鴻的一頭長發立時散落。

她還未有表示,那小廝已嚷開來:“叫你讓開,你耳朵聾……”剩下的話在看見葉青鴻因訝異而回頭望向他時,全部化為烏有。

整個大堂立時一片寂靜,與先前的喧鬧成鮮明的對比。任誰也想不到竹笠之下會是如此一張容貌,焰娘的美立時顯得黯然。

葉青鴻卻渾若不覺,連竹笠也不要了,背著焰娘就要上樓。

“姑娘,請留步。”身後傳來柔和的男聲,其中隱透著無盡的滄桑與疲憊。

葉青鴻回頭一看,卻是那白衣男子拿著竹笠正走向她。因著他罕見的雍容氣度,葉青鴻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幾眼。

那男人一身白色錦袍,在領口袖沿處以銀色絲線繡著華麗繁複的圖案,繡工極為精致。發束高冠,身形魁偉,修眉長目隆鼻豐唇,似刀刻的容顏。眼角唇畔有著歲月的劃痕,深邃幽遠的雙眸中漾著無法言喻的滄桑疲憊,一如他的聲音。他有著與生俱來的貴氣與威儀,卻又帶著看透世事的憂鬱,這令他散發出一股獨特的引人魅力。

“你的鬥笠。”男人將竹笠遞給葉青鴻,古潭般平靜深遠的眸中閃過一絲奇怪的光芒。

“謝謝。”葉青鴻接過鬥笠,卻沒戴上,一雙美眸在他身上轉著轉著,總覺著他很眼熟。

“姑娘是外地來的吧,不知是否識得肖袁袁?”男人溫和地道,但說的話卻讓人摸不著頭腦。

“不認識。”葉青鴻搖了搖頭,沒有漏過他提到這個名字時眸中閃過的激動,不知為何,不想讓他失望,她回頭問焰娘:“你可聽過?”

焰娘微微搖頭道:“我們走吧。”

葉青鴻歉然地看了男人一眼,轉身向樓上走去。隻聽焰娘在耳旁細語:“你和他長得很像,會不會是你的親戚?”

葉青鴻微怔,茫然地回頭看了那男人一眼,晶瑩的水眸中泛起難以抑製的痛楚與憂鬱,隨即垂下眼瞼遮擋住一切,她哪來那個福氣?搖頭低聲道:“我沒有家人,我什麼也沒有,自小就是一個人。”說著背著焰娘走上樓去,沒有再看那人一眼。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皆落入了那個男人的眼中、耳中,引起了他的震動。

“你可是青兒?”若有所思的低喃聲中,他驀然轉身走出店外。一個黑衣男子立即趨前,與他相隔半肩同行。

“我要知道她的來曆。”沉聲中,他幽深蒼然的眸中閃過激動的光芒。她和袁袁一點兒也不像,但是,他偏偏從她身上竟看到了袁袁的影子,她是否真是他想的那個人呢?

“是,王爺。”黑衣男子恭聲應命,轉身離開。

“如果你是青兒,那有多好。”他無限傷感地抬頭看向開始飄起細雨的灰暗天空。那一年,也是這樣的天氣,袁袁偷逃並帶走了青兒,她的自私及嫉妒害苦了所有的人。唉——

“坐。”葉洽指著對麵的椅子對葉青鴻道。將她們接進龍源已有三日,今日才見她,是因為一直在尋找白隱。

葉青鴻默然坐下。這是一所湖上小軒,隔窗望出去,細雨絲絲,斜斜密密地落入湖中,激起細細的水紋,遠處重重樓宇殿台陷入一片迷蒙。

“嚐一嚐,這是杭州特產桂花釀,性溫味醇,有開胃的功效。”葉洽執起壺為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古拙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葉青鴻看著杯中淺黃的液體,搖了搖頭,道:“你叫我們過來究竟有何事?我還要趕著為焰娘尋醫呢,你、你就放了我們吧。”自三日前被帶著強迫性質地接進這裏,她們便像被關進了籠子一般,卻又沒人告訴她們有何事。今日見麵才知是那個白衣男子,她倒暗暗鬆了口氣。

“你不用擔心,我已找到人,他一定會治好焰娘。”不喜看到她發愁的樣子,葉洽沉聲解釋。

“真的?”葉青鴻驚喜地睜大眼看向他,但隨即一頓,“你為什麼要對我們這麼好?”出來一年,她早學會在這外麵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幫助你。

“我是對你好,不是對你們。”淡淡地,葉洽看著眼前酷似自己的容顏,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他帶著奇異魅力的英俊臉上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悲涼,“我的女兒如果沒死的話,也和你一樣大了。你——唉,你和她長得很像。”背轉身,他掩飾住自己的激動。他好想將她擁入懷中,告訴她,她就是他的女兒。但是知道這樣做會嚇壞她,而且如果她問起當年他們為何要丟棄她,他不知該不該告訴她。在接葉青鴻來龍源之前,他已查清了她的事,隻是因她所居之處與世隔絕,有很多細節不知道,隻知司徒行在十九年前帶回她。六年前司徒行夫婦相繼過世,而後傅昕臣、楊芷淨入穀尋找雪濡草,傅昕臣又於一年前在穀中長居半年,而玉無雙、嚴飄飄、卿洵、焰娘先後出入於該地亦查得一絲不漏。再之後傅昕臣提著玉無雙嚴飄飄出穀回龍源,將二人交予玉貴事便躲入梅園,一年來未踏出梅園一步。

在葉青鴻所居的小屋中,嚴峰找到一塊小金牌,一麵由細小的珍珠鑲成的風舞九天、一麵刻著“愛女青鴻周歲誕辰”以及鑄成時的年月日。另外還尋到一包小女孩的衣物,雖舊卻仍可看出是九王府專用的製衣坊的手工。這些或許不能證明什麼,但僅葉青鴻本身所具有的特質已能讓他肯定他的猜測,其他的隻是附帶的驗證物罷了。

“你的女兒去哪裏了?”葉青鴻忍不住關心地問,憑直覺她知道他對她沒有惡意,而且說不出為什麼她還挺喜歡他。

輕歎一口氣,葉洽回首看著她,輕輕地道:“被她娘親帶走了。”過去,隻能說到這裏。其他的太傷人。

“哦。”葉青鴻似懂非懂,腦中驀然浮起一容貌絕美的女人,這影像一閃而過,快得讓她懷疑有沒有出現過。但是她心下卻有著隱隱的預感。不願去探視那是什麼,她站起身來到葉洽背後,好奇地問:“我已二十二歲了,你這麼年輕,怎會有我這麼大的女兒?”他看上去與傅昕臣差不多,且頭發烏黑油亮,讓人不得不懷疑他的年齡。

葉洽大笑,寵愛地攏過她的肩與他並排站於窗前,“我已經五十五了,女兒就算比你大十歲也不稀奇。”

由著他的親昵動作,葉青鴻的心中湧起一股暖意,“我叫葉奴兒,你叫什麼?”

“奴兒、奴兒……”葉洽細想她的名字,不禁勃然大怒。司徒行夫婦好可惡,竟叫他的女兒為奴,卻又不知怎樣虐待她了,“他們待你可好?”

“誰?”葉青鴻不解他的怒顏,卻不覺得害怕。

“收養你的夫婦。”他並不知葉青鴻與他們的關係,隻能如此說。

“你的名字?”葉青鴻沒有回答,過去的她不想再提。

“葉洽。”葉洽心中一涼,知道自己的揣測對了,卻又無可奈何。此二人已死,他能怎麼辦?“我以後叫你青兒吧,不要叫奴兒了。”

“嗯。”葉青鴻甜甜地笑,叫什麼她根本不在乎,偏偏很多人執著於此。

“不知葉兄逼小弟出來,究竟……”傅昕臣熟悉的聲音響起,卻因看清好友懷中的女郎而倏然停住。

葉洽大笑,“想請動你龍源主可真不容易,如你再不出來,我就要燒梅林了。”語罷,柔聲地對葉青鴻道:“青兒,傅昕臣你認識的。”從焰娘處知道葉青鴻對傅昕臣的感情,故葉洽無論如何也要幫她完成心願。這是他欠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