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瑞腦中一片空白,隻是呆站在那兒看著那裏的一切——

“來了來了,你倒是叫魂啊?!”從竹枝的影間,飄出一個白慘慘的人來,正是昨夜魂飛魄散的李祥雲!

“叫的就是你這個孤魂野鬼!”身穿彩衣唐裙的李祥雲瞪了對方一眼,一臉埋怨神氣,“說好了,午夜間,你卻讓我等到三更,你有沒有時間觀念的啊!害得我以為他真的把你收了去呢,嚇得我半死!”

“你沒聽過‘三更半夜’的說法嗎?這都不知道,你還真是沒常識,”女鬼版李祥雲學她的樣子眯起了眼,“再說了,你擔心什麼?你不是早對我信誓旦旦地保證,說他刀子嘴豆腐心,肯定不會對付我的麼?”

“是啊,那當然!因為你現在是我嘛!我賭他一定舍不得!”李祥雲頗一副自豪的神氣。可說到這裏,她突然想到什麼,衝女鬼道,“喂,事情都辦完了,你還打扮成這樣做什麼?小心我到衙門那兒去告你冒充。”

“切,誰稀罕。”女鬼版的李祥雲一旋身,便從慘白的女鬼變成了一個儒生打扮的俊秀男兒,正是當日楊瑞在王家宅邸趨散的那個厲鬼,“好啊!你倒是會過河拆橋!孔子說得好,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這麼刁,本公子不樂意將昨日之事告訴你,你自個兒邊上待著去吧!”

“喂,”李祥雲斜眼瞥他,“你這酸溜溜的秀才,有話快說休賣關子。這欲擒故縱的把戲,你竟是玩不膩的麼?!這般別扭小肚雞腸,難怪那個人被你嚇得躲著連胎也不敢投了。”

鬼公子咬了下唇,“你倒是會戳人痛腳。小心我上你的身,纏死你!”

李祥雲“嘻嘻”一笑,抬起右手,揚了揚手腕上的祥雲結,“不怕!有它哪!你要是能上身早就上了,當日你不就試了一次?不過隻長了個瘡而已嘛。”

“要不是那個家夥,那毒瘡照樣能要了你的命!”鬼公子狠狠道。

李祥雲半點不害怕,反而淺淺地笑起來,“說到這個,還得謝謝你呢。要不是有你那毒瘡,我怎會發現楊瑞是個那麼溫柔的人,又怎麼會開始喜歡上他?所以咯,你還是媒人呢。這可奇了,‘鬼為媒’倒是頭一次聽說。”

“少發花癡了,”鬼公子打斷她,“早知道你這女人這麼麻煩,我才不要撞到你。你給我安靜閉嘴,到底要不要聽昨兒個的事情?”

“要。”她這倒乖了,點點頭就當真安安靜靜的。鬼公子斜她一眼,開始將昨夜與楊瑞的對話一一說給她聽。

“啊啊啊!他當真那麼說?!”李祥雲捧著臉驚叫起來,“我就知道,‘生死離別人鬼情未了’大法一定有效!他那個人,吃軟不吃硬,這絕對是他死穴啊!”

鬼公子撇了撇嘴,不怎麼真心地感歎道:“被你看上真是他倒了八輩子大黴。好好一個潛心修行的道士候選,硬生生給你扯進紅塵萬丈深淵。”

李祥雲“嘿嘿”地笑,轉而突然又沉下了臉,哀怨地望著他,“你賠我。”

“賠?賠什麼?”鬼公子愣道。

“告白啊!誓約啊!承諾啊!”她每說一句就多一分哀怨,“我等了那麼久都沒等到一句好聽話,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告白啊,竟然給你先聽了去,我怒啊,我真怒啊!”

鬼公子聳聳肩,一副“不關我事”的模樣,“你這女人怎麼這麼麻煩?!當初是你威逼利誘,拜托我幫忙演了一出人鬼情緣的戲碼來,現在又怪我搶你的好事?!我真奇怪楊瑞怎麼受得了你這種女人,還給你騙去了承諾,真是有夠缺一竅的!”

沒想到這次,李祥雲卻並沒有反駁他的話,而是悶悶地耷拉下腦袋,“是,我騙他沒錯,可若我不在了,也定會那般做的。我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不會突然就回到了唐朝,就像突然來到這裏一樣莫名其妙。不管我身在哪裏,在宋或在唐,我都不想錯過他……”

鬼公子抖落一身雞皮疙瘩,“你酸不酸啊你?!”

她抬眼望他,“再酸我也要說!如果我當真回到唐朝,也定會死後等他百年,隻要能再見他一麵。因為我知道,隻要我一直等一直等,就總能夠見到他,就像你一直在等那個人一樣。”

這番話讓鬼公子沒了言語。靜默片刻,他露骨地岔開話題:“這次是我演得好,一句台詞都沒背錯,聲情並茂,這才以假亂真!我的演技夠水準吧!”

“切,”她瞥他一眼,“還不是我台詞寫得好,處處算準對應之言,感人至深,這才讓他如此動容。”

“就你那肉麻兮兮的台詞?”鬼公子嗤之以鼻,“好在我定力高,才沒有被你那酸倒牙的劇本給看得吐了!”

“是,是,都是你厲害行了吧?”李祥雲給他一個白眼,“以後我每到初一十五,多給你燒點紙錢,免得你這小氣鬼為禍人間。人家王家不過欠了你三兩畫錢,就給你糾纏了一家子上下差點沒鬧出人命來!你見不到那個人,怨氣滔天,也不能這般亂發泄啊!”

“你倒教訓起我來了?!”鬼公子變了臉,眼珠子下開始流血,“好歹我也遊蕩了五十多年,不教訓教訓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丫頭,我的顏麵哪兒擱?!”

“少來!”對他的恐怖麵孔視而不見,她不屑道,“論起排行我是你祖宗!小小五代後梁進士,我可比你早生了兩百四五十年呢!”

這句話讓鬼公子噎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得悻悻地收起了廉價的血淚,再度生硬地轉移話題:“你怎麼還不去找你那姓楊的臭小子?估計他昨兒個就連夜回去了,現在正在滿世界找你呢!”

李祥雲頓時苦下一張臉來,“我也想去見他啊。可是,我還沒有想好,要準備個什麼樣的偶遇方案……”

鬼公子正準備挖苦她兩句,就在這時候,隻聽一個沉沉的聲音插話道:“不用想了,什麼方案都不必了。”

李祥雲和鬼公子同時大驚,在看見楊瑞撥開竹枝,向他一人一鬼走來之時,立馬瞠目結舌。

“你……你聽到多少?”她顫巍巍地問。

“全部。”

“嘩啦”一聲,那是希望破滅的聲音。

意識到事情敗露,還給人贓俱獲逮到一個現行的,鬼公子立刻施展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可不想鍈進這攤渾水裏。再說了,那臭小子若認定他是騙他的幫凶,耍起狠來要收他那可怎麼辦?!別看他不是正牌道士,但是捉鬼功夫一點也不比正牌的差!於是,他想也不想地,腳一蹬就浮空往竹林子裏鑽。

眼見共犯逃跑了,李祥雲急得大喊:“喂,你個沒義氣的!”

“誰跟你有哪門子義氣啊?!”遠遠地,傳來鬼公子不滿的聲音,再然後便隻能聽見風揚竹林的沙沙聲了。

靜。

一片沉靜。

一片死一般的沉靜。

一片死一般的讓人想暈倒可偏又暈不掉的沉寂。

李祥雲畏畏縮縮地轉過身來,正麵對他,可偏又不敢抬眼,隻是望著他的布鞋,等待著他的判決。

可楊瑞偏偏就是不應聲,隻是這樣靜靜地望著她耷拉的腦袋。

一時間,可聽見彼此的呼吸。

心虛心虛心虛。這種感受侵蝕著李祥雲每一根神經,而楊瑞的沉默則更讓她坐立不安。不知等了多久,漫長到她覺得自己的愧疚心快要被心虛給侵蝕得所剩無幾了,她終於“啪”的一聲擊了雙掌,抬了眼瞪他。

“喂,楊瑞,砍頭不過頭點地!究竟是死刑還是無期你總得說句話啊!給個痛快的!”

“你作賊的倒有理起來了?”他挑眉,但語氣中卻無怒意,“好你個‘生離死別人鬼情未了’大法啊。”

隻一句話,立刻讓她好容易鼓起來的氣勢一下子被戳泄了氣。再也沒臉要求盡早宣判,她認命地低下頭,咬緊了下唇。怕什麼,不就是被拒絕然後挨罵麼?他都拒絕她好多次了,也不在乎再受一次刺激!大不了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是。

可想象中的責罵與訓斥,或者是嘲諷與冷言冷語,並沒有如預期中那樣將她罵得找不著北。楊瑞還是沒有做聲,卻淺淺地揚了唇角,伸了手,大掌握住她的柔荑。

她驚異地抬了眼,在他的眼眸中看不出惱,看不出怒,卻隻在那深黑的潭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幸福來得太快,快到她不敢相信。他明明已經識破了她的騙局,可他卻沒有唾棄她,而是牽了她的手?!這怎麼可能?!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隻是怔怔地望著他。良久,方才鼓起勇氣,卻仍有顫音:“我騙你的。”

“我知道。”

沉厚的聲音響在耳邊,僅三個字,卻讓她鼻頭發了酸。她望向那熟悉的黑眸,沒有反感,隻有接受。

風揚起他的鬢角,在月光下更顯輕柔。眼前這一幕,美滿得仿佛是幻夢一般,美滿得讓她覺得,這是月光蓄意營造的幻境。

“你不怪我?”

“怪。埋怨,氣你這騙局害人不淺,”他淡淡地陳述,“隻是,我寧可它是騙局。再一次失去,我承擔不起。”

那一幕,她全身慘白,縹緲浮空,眼神冰冷,似是在控訴他的無情。而他,在驚覺那樣的她並非屬於世間之時,驟然間心口缺失的滋味,他不想再嚐,不敢再嚐。

那一幕,她盈盈淺笑,輕描淡寫地說出一句“等了你三百多年”。而他,在聽聞那一句似是理所當然的話語之時,刹那間心中湧起的酸楚,他不想再體味,不敢再體味。

那一幕,她漸漸模糊了身形,最後一抹笑,也化為點點熒光,飄散於天幕之中,慢慢消失不見。而他,在伸手去拉——可什麼也抓不到之時,那種深深的無奈,他不想再經曆,不敢再經曆。

即使如今知曉,這一切全是她的編排,心裏怨過,氣過,可怎樣的惱火,也抵不過見到一個活生生的她站在自己的麵前。

暖的,熱的,抓得住,摸得著。在握住她的手的那一瞬,他終於安了心。

於是,抓緊,不放。

感覺到他將手掌收緊,她終於確定他是當真接受了她,不再計較她的騙局。伸出左手,撫上他抓住自己的那隻手。她終可以輕輕地勾勒唇角,映上一抹滿足的笑。

“那,你再給我說一次,不是對那鬼家夥說,而是對我說。”她得寸進尺地要求。

他愣了一愣,隨即別過了臉去,以不同於平日裏的蚊子般的小聲,緩道:“我娶你,可好?”

風拂過,竹葉兒輕曳。月光灑上一地銀白,也在他二人的發上,憑添了一層銀霜——

三千發絲如雪,執字之手,白首鴛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