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負她良多。她的熱情,他無法回應。明明看出了她眼眸裏的愛意,聽過她傾吐出心底的思慕之語,可他卻總是斥責她,諷刺她,對她冷言冷語,甚至怒氣責罵,絲毫不在意她心中的感受。他是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能讓她不在意他的惡言惡語,被他傷了一次又一次後,還能打起精神,笑顏以對。
想到這裏,心頭泛上酸楚。這是他第一次試著去體會她的感受。想到她在麵對他的惡言之後,明明黯然失落,卻又自我安慰鼓起幹勁,勾勒笑痕;想到她被他狠狠拒絕之後,獨自下山,在這個她所不習慣的時代孤孑漂泊;想到她在身逝之後,於漫長的時光中,煢煢孑立,望鬆風竹音,暗自惆悵,無奈而又盼望地等待了三百多個寒暑——哪怕她明知,即使等來了他,見到了他,他卻是那個無心於她、冷漠以對的楊瑞……
心上似乎驟然缺失了什麼,酸楚溢滿整個胸臆。眼有點熱,他抬眼望她,隻見那個虛無而蒼白的幻魂,望著他盈盈地笑,一如既往,像是在浮雲觀上的每一日,又像是那個花燈璀璨之夜,她望著他笑盈盈,唇角勾勒出柔和的弧度,直把笑意寫進眼底……
別過身去,楊瑞長歎一聲,雙手抹了把臉,方才回身麵對她。眉前成川,卻有著隱忍的線條,“楊瑞何德何能,蒙你錯愛至此?”
她將他神色之變化看於眼中,微微一笑,隨即沉吟片刻,想了一想方才回答:“喜歡你嘴硬心軟啊。你說話雖不待見人,卻是心底極柔軟的,是個好人。最初見你,隻覺得你說話不留口德,惹人生厭。可相處下來,卻發現你對他人關懷備至,善良而溫柔。就是這樣的你,我越看越喜歡。便是如此簡單,喜歡上你這死鴨子嘴硬的家夥。”
她的剖白讓他沉默良久。一時間,隻聽得夜風拂過竹林,葉片輕輕搖曳而發出的碰撞之聲。微微的星光打在他的麵容之上,映出他低垂的眼。不知過了多久,楊瑞方抬了眼,直麵那慘白飄忽的身形——
“我應你當日之願,我不修行,不去做道士。我應你當日之願,娶你為我楊瑞一生的結發之妻。縱不能長相廝守,隻要你在這時代一刻,必定相伴相隨。如你歸去,楊瑞孤身以守。待到你我百年,黃泉路上,癡心與你雙手挽。”
一番承諾,一番誓言,字字句句,擲地有聲。時之沙仿佛在此刻停留,刹那凝成雋永。
李祥雲呆呆地望著麵前的男人,看他高揚的眉角,看他緊抿的唇,看他眼眸中的堅決與執著。呆了半晌,她張了張嘴,又無從說起。又等了好一陣,才顫聲問他:“你可當真?”
“當真。”
字字珠璣,不容置疑的堅定。他望著她,眼神不曾轉移半分。
先是驚,再是奇,然後是呆,再然後,唇角不自覺地輕輕揚起,勾勒出誇張的弧度。一係列的表情變化,在李祥雲臉上一一經過,最終化成精細的笑容,毫無遮攔,毫無掩飾的真心開懷,“當真當真當真?!楊瑞,我死也想不到,竟然能從你口中盼來這句話!”
“哼!”他重重地哼了一聲,別開臉去,雙靨火辣辣地燙。
麵對他刻意的別扭表現,她隻是笑,笑容盈盈,輕啟了唇,緩緩又輕柔地道:“我總算如了願。楊瑞,就算你騙我也好,謝謝你。”
“我並非騙你!”他大聲向她解釋。可一抬眼,卻見她周身亮起柔柔的白色光點。蒼白的身影,此時更顯得虛無,漸漸有些模糊了。
他心下大急,伸手就去捉她的手,卻是大力地劃過虛空,帶動了氣流,更吹散了那浮動遊光。
她的幻魂,漸漸顯得扭曲了。身下白裙緩緩飄散,終成了夜空中的熒熒光點。他急急地想去攏起它們,卻怎麼也撲不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模糊的笑容,漸成了飄散的浮光掠影。
風輕輕,風涼涼,婆娑輕曳的竹林間,點點熒火緩緩升上天空,像是流落人間的星辰,欲重回天際。那微弱又顯得清冷的光,漸與深藍的天幕融成一體,漸漸地,再也望不見了……
望穿了眼,仰僵了脖子,頸部的酸痛,楊瑞渾然不覺。直到最後一點柔光也隨風逝去,他才收回了視線,低垂了頭,卻見腳下被星光映出微弱而淺薄的影。
風拂過竹林,揚起他的鬢角。星光憐見,鍍上一層銀白。失神恍惚之間,以為錯看了鬢白如雪。
刹那間,淚流滿麵。
天蒙蒙亮,從林中走出的楊瑞,很快被一群膽大的鎮民包圍住了,一口一個“道長長道長短”的,詢問他是否將那夜夜低嗚的鬼怪給降服了。楊瑞愣愣的沒吱聲,過了半晌才回了一句“我不是道士”。這可把鎮民們嚇得夠嗆,差點以為妖魔將這位年輕道長的魂兒給收了去了,連忙準備了雞血準備給楊瑞淋一淋。幸好在那盆雞血潑下來之前,楊瑞先恢複了神誌,才沒給鬧得個狗血噴頭。
對於鎮民們最關心的收妖問題,楊瑞並沒有像他們期望中的那樣,將降妖捉鬼的過程繪聲繪色地給他們說一遍書,而隻是低垂了眼眸,淡淡地說了句:“散了。”
鎮民們一聽那作祟的妖怪被道長三下兩下就給打得魂飛魄散,無不拍手稱快,直讚“道長你好俊的功夫”、“什麼妖魔鬼怪都不是道長你的對手”之類的好話。可奇怪的是,這道長竟然像是不喜歡聽好話似的,又回了一句“我不是道士”就再也不言語了。越誇他,他的頭就埋得越低,活像肩上壓了座山似的。
村民隻得改口叫“楊兄弟”。可嘴上這麼說了,心裏難免犯嘀咕。來的時候還好好一道長,怎麼現在就滿口說自己不是道士了呢?!鎮民們無不覺得稀奇,這明明收的是妖鬼惡靈,怎麼倒是一副將收妖道士的魂兒也給收了去的模樣?很快就有好事者琢磨出了答案,一副說書人的派頭,搖頭晃腦裝腔作勢地道:“都是那精怪太過於厲害。楊兄弟跟它苦苦纏鬥了九九八十一回合,才終於將它打得趴下了。可就在楊兄弟要將那妖精收進收妖葫蘆的時候,那妖精竟然使出了最後的所有力氣,臨死也要抓個墊背的,將楊兄弟的三魂七魄給扒去了一半!所以,雖然最終妖怪被煉妖葫蘆化成了一攤膿水、魂飛魄散了,但楊兄弟也損失了一魂四魄,元氣大傷,所以從竹林裏出來之後,就神誌不清有點瘋瘋癲癲的了。”
眾鎮民聽得紛紛倒吸一口冷氣,感歎那妖怪忒地狠毒,也為可憐的楊兄弟掬上一把同情淚。於是,鎮民們差點就做了一個“舍己為人”的牌匾給楊瑞。不過想想那玩意兒也不好隨身帶著啊,便改成了錦旗一麵。可沒想到,那楊瑞竟是個不識抬舉的,一聽說要感謝他降妖成功,立馬沉下一張臉來,甩了袖子走進了竹林裏。
鎮民們也不生氣,隻是紛紛惋惜,好好的一年輕人,就給妖魔鬼怪坑得從此得了失心瘋。有個小孩子淘氣,跟著楊瑞偷偷走到竹林邊上,想看看那傳說中的法寶葫蘆。可怎麼瞅,也沒瞅見那收妖葫蘆擱在哪兒,結果失望而回。等到回家提到這檔子事情,剛抱怨找不著葫蘆,就被當娘的扒了褲子,狠狠地架在板凳上抽屁股蛋子,“看你還敢去竹林!想給妖精吃掉啊你!”
於是,就真的沒人再敢去竹林,雖然那夜哭的妖怪已經被楊瑞降了去。
青翠的竹林中,隻留下被鎮民們騷擾得心煩意亂的楊瑞,呆呆地坐在塵土地上,一路怔怔地望著東邊的天幕泛了白,再升了日頭,再緩緩升到中天,再一路西奔而去。等到西天的雲彩都被染了紅暈,一陣“嘰裏咕嚕”的聲音,終於將楊瑞從雲裏霧裏的發怔中拉回了現實。
低了頭,慘然一笑。心裏再沉,再酸,肚子還是照樣會餓,還是照樣要吃飯。再然後,照樣要吃喝拉撒。離了誰,他還是照樣要活,日子還是得照樣地過。這世上,少了誰,不是照樣日頭出了又落?!
突然,楊瑞開始大笑,笑得熱了眼眶。直到笑得倦了,他站起了身,拍拍屁股後麵的塵土,走出了竹林外。
他很餓。他想吃麵,吃寶華庵的素雞麵。
連吃了兩碗素麵,卻將兩人份的素雞留了下來,用油紙包好,攥在手裏。抬頭望見一彎上弦,從路邊人家窗欞透出的燈火之中,大步走向西郊。
依然是竹音陣陣,隨風嗚咽。楊瑞徑直走向竹林深處,席地而坐。打開油紙包,任香油的味道彌散在泥土氣息當中。那個不愛笑的男人,淡淡揚起唇角,衝著空蕩蕩的竹影,輕輕緩聲道:“喂,給你帶了素雞。先忍一忍肚裏的饞蟲,等我回觀裏稟明了師父,稟明了不打算修道、不再當道士,到那時候,便給你帶些魚肉來。”
竹葉舞得沙沙作響,像是有人在輕笑。
“明兒個,”望著地上的素雞,楊瑞淡淡地笑,唇邊漸漸的弧度,柔柔暖暖,“明兒個我就回觀裏,然後便去尋你。你說過,你下山之後,還在這時代待了十餘載。你一個嬌生慣養又大大咧咧的傻大姐,定是跑不遠的,對不對?”
一陣風吹得大了些,竹枝東倒西歪,拉雜地響成一片,像是有人在抗議一般。
舒緩了眉,笑容的痕跡又深了一些。望著輕曳的竹,他反駁似的道:“難道不是嗎?你那種性子,在我們這兒甚是顯眼。我隻需要隨便打聽打聽,哪個姑娘竟然是不纏腳的,就憑你那一雙大腳,再加上圓乎乎的身板,也定能一下子就把你提溜出來。”
風不語,竹無聲,隻有秋蟲長長短短地鳴。
笑痕漸漸凝固,化成了淡淡的苦澀。低垂了眼眸,他輕輕地道,像是在說給自己聽:“我應了你,便會去尋你,伴你。你若泉下有知,便告訴我,究竟往何處去尋?”
依舊是寂靜一片,了無聲息。楊瑞抬眼望四周,竹影靜靜,因月光而在地上投出斑駁的畫作。雲輕移,一地銀霜,照上了那紙包,也照上了那兩塊油亮亮的素雞。
他斂起了眉,苦苦地笑,“休再埋怨了。短短十餘載,你又何必因為怨我而浪費時間?大不了每到初一十五,我多帶兩碗素麵給你。”
風揚了片刻,竹影剛微微移了方向,又不動了。
“好吧,三碗,不能再多了!”他板起一張臉來,眉間成川,“就算你食量驚人,也要不了那麼多,白白浪費,便宜了那些蛇蟲鼠蟻。”
一陣風拂過竹林,竹葉兒舞得歡欣。楊瑞剛揚了唇角想歎一句“饞鬼”,就聽得伴隨著風聲,遠遠地有人聲傳來:“你怎麼到現在才來!我還當你真被收了呢!”
被風送來的聲音,傳入楊瑞的耳中,讓他驟然愣住了身形。下一刻,他起身環顧四周,確定了風向後,立刻撥開了竹枝,向人聲所在尋去。
透過竹葉的縫隙,弦月的銀光之下,那人穿著粉紅與淺紫搭配的衣裙,沒有領口的設計,露出一片肌膚,在月光下格外晶瑩。那熟悉的容顏,熟悉的身形,卻身著花花彩彩的衣裙,並非那般蒼白與飄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