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瑞的清閑日子,並沒有能持續太久。因為沒過幾天,就有鄰鎮鎮民,不辭辛勞地上山來,請浮雲觀派人為他們捉鬼。而根據對方的描述,那隻妖物,很有可能正是四個月前,楊瑞本打算去收服、卻不慎跟丟的那隻。
畢竟是自己先前沒料理幹淨,才容那妖孽在鄰鎮裏再度為禍。想也沒想地,楊瑞將“捉鬼”一事滿口答應下來,收拾了相關法器用具之後,立刻向鄰鎮趕去。
去鄰鎮的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要走上將近一天的路程。一個人馬不停蹄地趕路,望著單調的黃土路,思緒總要不受控製地飛開去的。於是,腦子裏像走馬燈似的,閃過一些零星的片斷。沒來由地,楊瑞想起了曾經和那個人一邊鬥口一邊趕路,為的是去鄰鎮的寶華庵一嚐那裏出名的素麵。那個毫無常識的人,在聽見“素雞”、“素鵝”的時候,竟然以為那是葷腥之物而食指大動。果然,她從頭到尾就不是一個適合清苦修行之人。回去也好,回去繼續當她那吃香喝辣的公主,何苦留在這裏,留在一個不適應的時代吃苦呢?
隻是,那個人一直很好奇道士是做什麼的。他雖然不是正牌道士,可也從小耳濡目染,道士能做的活兒他都能做。所以,他這個尚未轉正的道士,帶她那個冒牌尼姑,看過風水,賣過道家護身符,卻從沒機會帶她見識一下捉鬼收妖。她一直當道士是那種搖搖鈴鐺、灑灑狗血的江湖術士,招搖撞騙並無實學。這次,本可以讓她一改舊觀的,反正,就算他執意不帶她參與如此危險的行動,她還是會想方設法地跟上來的——如果她還在的話。
如果啊……
風輕輕地,將一聲未能逸出唇外的歎息靜靜帶走。無表情的冷俊麵容上,看不出一絲情緒波動的痕跡。
就在楊瑞任由思緒如脫韁野馬奔走四方之時,腳下也絲毫沒有放慢速度企圖偷懶。不知不覺間,已走了大半日,加上他本就腳程快,又沒人拖後腿,不多時,鄰鎮已近在眼前。
隻掏出水囊喝了一口水,楊瑞片刻沒有耽擱,就趕去了委托人的家中報到。
原來,在鎮子的西郊,一片竹林之中,有不少鄉親都看見了鬼影幢幢。特別一到夜半風起之時,竹林沙沙作響,鬼怪就會“嗚嗚”低泣,聽得人心驚膽戰。
讓楊瑞奇怪的是,盡管鄉親們所描述的鬼怪出沒方式,與他當日曾在鎮中王家所趨散、後又不小心跟丟的鬼怪有相似之處,可是,當日那妖物秉性惡劣,積怨已深,夜夜在王家作祟,屢現怪事,惹得那王家全家上下惶恐不安。而這次,那妖物雖是現了身,卻並沒有四處作祟,已算是收斂很多。這般轉變,不知因何而起。
心有疑慮的他,決定先四下收集情報,再製定具體對付它的辦法。而這資料收集工作,正是道士們收妖所進行的第一步重要過程。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捉妖何衙門的捉賊,同樣程序複雜,過程艱辛。
在鎮西轉悠了一圈,鎮民們繪聲繪色,將妖魔的形象渲染得一個比一個恐怖。什麼“三頭六臂”、“血盆大口”、“獨眼獨腳”、“赤發青麵”一類的形容都給冠上了。這些,楊瑞都是聽過了就算,不會當真往心裏去的:因為這鬼怪之事,人們往往誇大其詞。一人多添一點,傳到最後,就算一個僅僅因為對人世留有羈絆而不願離去的小遊魂,也會被人們傳說得好像是吃人不吐骨頭、抽筋扒骨的鬼。
剔除那些過分誇張的形容,楊瑞整理了剩下的有用信息,確定以下兩點:一是,這妖物一直沒有踏出過那片竹林;二是,它隻是每夜歎息,不會做出其他可怖之事。由此判斷,它很有可能由於某種緣由而被束縛了,並且再無傷人之意。如果貿然擺壇硬拚,反而將其鬥急。不如隻身前往,解它心結送它去往歸去之地。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在竹林周圍設置了法界,這樣一來,就算動起了手,也不至於波及到其他地方。
如此準備妥當,一切隻等入夜。楊瑞在麵鋪裏吃了碗陽春麵,填飽了肚皮,又稍微小憩片刻。待到夕陽西沉,淒紅的晚霞染了半片天之時,他才緩步走進了竹林之中。
橙紅的光傾上細長的竹葉,在地麵上映出狹長的影。眼前所見的景致,仿佛全數被籠上了紅色且透明的紗,本該青翠的竹林,此時暈上了暖暖的色澤。望著麵前柔美景致,楊瑞深吸一口氣,隨即盤腿而坐,閉了眼,調氣吐息以備戰。
風輕曳,竹影婆娑,在地麵上投出一麵斑駁的水墨畫。不知過了多久,風裏漸漸帶上了侵膚的寒意,風聲伴隨著竹葉搖動之聲,就在這時,楊瑞驟然睜開了眼,起身,手中攥緊了道符,環視四周。
星空之下,雖是星辰明亮,可在林中被層層疊疊的樹葉一擋,星光便也黯淡了許多。在林中視物看不真切,楊瑞卻憑著對寒意的感知,向林中深處走去。撥開擋住視線的竹枝,朦朧星光之中,果然見到了那縹緲的白色背影。
“唉——”那白影垂首低歎一聲,歎息隨風飄散在林中,竹葉聲像響應似的,沙沙作響,紛紛附和。
“你有何怨氣,非要作祟於此?”楊瑞的手按緊符咒,冷冷地衝那白色背影道。
“仇倒沒有,隻是有些怨氣散不掉而已。”那白影淡淡地道,一邊慢慢轉過身來——
熟悉的麵孔,熟悉的眉角,隻是唇邊沒了那淺淺的弧度,眼中沒了那淡淡的笑意。身穿一聲慘白的唐式裙衫的她,不是李祥雲還能是誰?
“你……你怎麼會在這裏?!”楊瑞瞪大了眼,衝上前一步。不知是怎樣的感受,隻是心中猛然一驚,再也料想不到,竟能再看見她!下意識地想上前,可在瞬間,他又硬生生地止了腳步,將麵容撇向一邊,冷冷道,“難道你離開的這半個月,就是躲在這裏裝神弄鬼?!”
“什麼‘裝神弄鬼’,”她瞥他一眼,隨即旋了個身,輕輕一跳就浮上了半空中,“看清楚了,我現在可是名副其實的鬼。虧你還是個修行人、想要成為道士的,連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楚,還真是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
未能將她的挖苦聽進耳中,楊瑞隻是瞪眼盯著她。那縹緲浮空的身形,那慘白的麵容……他早該看出,她不是活著的……
驟然間,胸口像是被猛擊了一拳,深深地一沉之後,胸臆之中又變得空蕩蕩的了。
他別過臉去,不看她那慘淡的容顏,隻是望著地上唯有的自己的影子。眼眶有點熱,緊握著符咒的手,也漸漸放開。好半晌,他才啞聲道:“你……是怎麼……死的?”
“摔死的。走太快,不小心在山階上一磕,就‘啪嗒’一下,摔下去咯。”她輕描淡寫地道。
“什麼?!”這個答案讓他猛地抬眼瞪她,“早就跟你說過,那種山路還跑那麼快,這不是存心找死麼?!你到底長沒長腦子?!急著趕去投胎啊!現在可好,給我說中了吧!”
一邊訓斥著,他揚起右手就想拽她的衣領,好好將她那豆腐花兒似的腦袋給搖晃清醒。伸了手,可終究,抓了個空。
望著空空的右手,楊瑞呆了一呆。滿腔的怒氣,卻是罵不下去了。
人,都已經不在了啊……
望著發愣的楊瑞,李祥雲反問:“你那麼生氣做什麼?你不是說過,就算我跌落山崖,你也不會管。你不是說,我摔不摔得死,全憑天意,與你無關麼?”
“……”她的問句讓他失了全身的力氣。一字一句,都是他當日對她所念,沒想到,居然成真。胸口悶沉沉,他垂首低聲道:“是,我說過的。”
“那你生哪門子的氣?我現在翹辮子了,不是正如你所願?!”她冷冰冰地道,語氣中卻帶有暗暗的怒氣。
“不是的!”他抬了眼,對上那雙熟悉卻無感情的黑眸,他大聲辯駁,“不是的!我怎麼可能希望你死?!那日之言,隻是想讓你斷了雜念,並不是當真要咒你死啊!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早知如此,那日我定不會放你走!你怎可以……怎可以……就這樣……”
說到最後,那個總是嘴巴不饒人的家夥,卻再也說不出話了。隻是將臉孔別去了一邊,望著隨風輕搖的竹葉,再沒了言語。
“楊瑞,你後悔了?”抿緊了唇,貝齒咬上已無血色的下唇,她凝視著他,期盼著可以從他嘴中得到那個答案。
他無語,隻是重重地點了點頭。他不敢去望她,每每見到那慘白的容顏,那虛無的身影,他就覺得胸中抽痛。她怎麼就這樣離開了?僅僅是十來天的工夫,當日她彎了眼眸的笑,今日卻是再無法從那眸中找到神采……
她在他的麵前,咫尺間,生死已隔萬裏山。
狠狠地咬了牙,捏緊了拳頭,總是成川的眉頭,此時像是深深刻進了肌理。他那樣痛苦的神色,在她看來,是在意的證明。靜默了片刻,李祥雲努力平複自己的心緒,再度緩聲問道:“在你……在你心裏,是否可有我一席之地?”
拳頭越發收緊,楊瑞死死地將牙關咬緊。一時間,隻聽風拂竹林,輕輕作響。良久,久到李祥雲歎息一聲,放棄了索要答案的時候,那個總是死鴨子嘴硬的男人,緩慢而沉重地點了點頭。
“有。雖然無關乎愛意,卻是在四個月的相處之間,有了情意。我不能騙你說那是你希望的愛情,可它確實存在,亦親亦友。”
慢慢地,她淺淺地勾勒了唇角,在唇上揚起淡淡的弧度,“夠了,這就足夠了。我早就知道,一切隻是我單方麵的迷戀,你的心裏是沒有我的。可現在,雖然不是愛情,僅僅是這種親情或友情,隻要知道你心中有我一席之地,並非當真不關心我的死活,那就夠了。”
“你這又是何苦來哉?楊瑞我,不值得你那般癡迷。”他伸手抹了把臉,啞聲道。
“我也不知道啊,”她笑道,繼而話鋒一轉,“對了,剛才我是騙你的。我不是摔死的。”
“啊?!”他瞪了眼,怔怔地望她。
“我是老死的,壽終正寢哦。所以,你也就不用太自責了。”看見他那瞠目結舌的呆樣子,她笑彎了眼眸。
“這、這怎麼可能?!”他隻覺得腦中一片混亂。
“很簡單啊,因為我回到唐朝了嘛,”她衝他做出“你很笨”的表情來,“下山之後,我就一直在四處討生活。大約過了十多年,機緣巧合下,祥雲結又將我帶回唐朝了。於是,我就在那裏過完了一輩子。”
“那你……”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驚吼出聲,“那你怎麼會在這裏?!難道你一直在人間遊蕩了三百多年?!”
“對啊,”她做出無所謂的樣子,點了點頭,“我就這麼東逛逛,西逛逛,隻要小心不被哪些多管閑事的臭茅山道士們捉住,三百多年一晃就過來了。”
“你為何這般?你為什麼不去投胎?”他驚道。三百多年的漫長時光,她就如同獨自夜夜長歎麼?
“因為我想再見你一麵啊。反正我知道,你生活在這個時代,隻要我慢慢等,就一定能見得到你。”她將眉眼笑成彎月。望著她眸裏那熟悉的盈盈笑意,楊瑞卻覺得胸口沉重,幾乎喘不過氣來。她那理所當然的語氣,仿佛等了他三百多年是再也平常不過的事情,可在他的耳中,這一句卻有如千斤,沉甸甸地直壓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