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重重站在門口,目光習慣性地朝東北角落飄了過去,果然,“他”在那兒。

那是賭大小的一桌,賭徒們吆喝得也最大聲。

“大!”

“大!”

“小!小!”……

仿佛隻要把嗓子吼破了,就能如願得到自己所要的點數一樣。

隻有“他”,是沉靜的。

沉沉靜靜的一張臉,雖然因為很久沒刮臉而長滿了潦倒的胡渣,但是一雙眼睛依舊清晰,呈現出超脫俗塵的一種幹淨。而這種幹淨,與整間賭坊完全格格不入。

賭坊裏的夥計一見到葉重重就興奮地跑了上來,“小姐你又來了!小的這就給你搬椅子,您坐您坐!”兩三個夥計忙不迭地擠開臃腫的人群,騰出地方來放了把椅子給她坐,待遇一如女王。

陌生的賭客沒見過她的,就小聲地嘀咕:“這誰呀,看模樣不像是來賭錢的啊!”

馬上另有聲音回應他:“噓,噤聲,人家的事少管,賭錢吧!”

賭錢吧,不管閑事,隻關注下賭那一刻的刺激和開局時幾家歡樂幾家愁的感慨,多少人的靈魂從搖曳著的盅裏,隨著骰子一點點地墮落與消弭。

而“他”,沉靜的臉下又掩藏著怎樣的沉淪?

葉重重的目光黯淡了下去,然後就有夥計捧著賬冊湊到她身邊,涎著臉笑道:“小姐……你看,這個……是不是……”

她朝上麵瞥了一眼,看見了“四十三兩七錢”的數字,也看到了下麵的紅泥指印。

葉重重從袖裏取出一錠銀子交給了夥計,那夥計頓時眉開眼笑地合上賬冊走了,邊走邊自言自語道:“真是好命的小子,賭輸了多少錢都有人替他還,真不知道哪輩子修來的哦——”

那聲“哦”拖得很長,另一個夥計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笑罵道:“有本事,你也去找一個啊!”三五個漢子開始放聲地笑,但是當葉重重的目光淡淡地掃到他們臉上時,笑聲就停了下來。

對於葉重重,他們有種莫名地畏懼,不隻是因為她的武功,還有她渾身所散發出的氣質——那樣的高貴,容不得任何褻瀆。

碗蓋開了,那一局居然是豹子,通吃。所有的人都頓首歎息,開始罵爹罵娘,隻有“他”依舊一副涼涼的表情,站起來拂拂衣袍走了出去。

葉重重跟上前去。

外麵的雨比來時更大,幾乎是簾子一掀,風就猛灌進來,吹得眼睛都睜不開,葉重重下意識地伸手遮了一遮,眯著眼睛看去——他雙手抱臂在雨裏慢吞吞地走著,像是閑庭信步。

葉重重追了上去,將傘撐到他頭頂上,秋水深深,頗多哀怨。

那個人卻全沒理會,當她不存在地繼續前行。

“你今天歇得好早。”像是有意無意地搭訕,但其中掩蓋了多少女兒心事?

可是,對方仍然不回答。

很長一段時間沉默後,葉重重又輕輕道:“那幾盆素菊已經開花了,我下次來時帶來給你瞧瞧吧?”

仍是沒有回音。

很短的一段路程,轉眼就走到了終點。終點處,幾間茅屋殘破不已,在狂風中搖搖可墜,還沒待人去推,破木板門就已“哐啷”一聲掉了下來。

他依舊抄著手悠悠地走進去,根本不在意屋子已經沒有了門。

多長一段時間了,他的生命裏似乎已經沒有了欲求,無論什麼事都已不放在心上。可是他越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就越是令她心痛得無法自已。

一切怎麼會走到這般地步?

葉重重收起傘,把門板拾起來重新安回去,雨水很快淋濕了她全身,衣裙和手上全是泥汙,然而他連一眼都不看,徑自躺到床上閉起了眼睛。

“好了。”葉重重直起身子,看著他,重新撐開傘道:“我走了。”

依舊沒有回答。

她深吸口氣,唇角浮現一絲苦笑,轉身用著與來時同樣緩慢的步子一點點地離開。

床上人的眼睛睜了開來,直直地看向屋頂,一隻蜘蛛在勤勤懇懇地吐絲補網,然而這邊的線剛連回去,那邊又被雨水打斷,於是它就爬來爬去,忙得不可開交。

唇角輕輕地勾了起來,像嘲笑又像感歎,他的手垂到地上撿了塊小石子,然後輕輕一擲——

“啪”的一聲,網被徹底撞破,蜘蛛和石子一起掉了下來。

回程和來時一樣的孤孤單單,隻是更多了幾分疲憊。

每天,惟一的期待仿佛就是從笑客山莊走到邊緣賭坊見他一麵。然而等到見完回家時,心就更加空蕩蕩的沒了寄托。隻好期待著明天的到來,又可以走去看他。

有時候也會自問——見到了又如何?一個自持著不願說出心事,一個淡漠得完全陌生。這樣的見麵和不見又有什麼區別?

可是十年了……嗬,十年了……若沒有這份等待與期盼,葉重重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熬下來。也許她應該在十年前的那場大火中與隨園一起埋葬,那樣才能表現出她的理想是何等的堅貞不渝。

然而她卻因為其他的事情錯過了,結果隻剩下滿園的廢墟殘骸,還有隨園一千三百六十二位兄弟姐妹的屍體,感覺就像是自己——獨自逃生……

他們為守衛家園壯烈地死去,而她卻活了下來!

葉重重痛苦地閉起了眼睛,渾身開始顫抖個不停,幾乎站不住。然而立刻有雙小手扶住了她,碧落清脆如鈴般的聲音唧唧喳喳地響起:“呀,小姐,你不舒服嗎?你是不是著涼了呀,怎麼臉色那麼差?手腳那麼冰?幸好田嫂不放心,叫我出來接小姐,否則小姐就這樣暈倒在街上也沒人知道呢!”

葉重重任由碧落相扶,此時的她,虛弱得隻想找個肩膀依靠。

然後一挪一擺地回到笑客山莊,離大門還有三丈遠時,就見先前遇到過的那駕華蓋輕車正好從莊內出來,沿另一條山徑走了。

葉重重愣愣地望著那駕華蓋輕車,碧落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驚訝道:“小姐你認識那輛車子?”

葉重重搖了搖頭,目光卻更疑惑。

“呀,小姐你原來不知道啊!那是非凡公子的馬車呢!”

非凡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