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蘇州的秋(1 / 3)

上回來是酷暑,這次卻是秋涼。兩人在黃昏時下了火車,坐人力車到宅子裏,下人們已經備好了晚飯。吃過飯,兩人簡單地洗梳了一下,玉棠要晾幹頭發,便在院子裏擺了三兩樣茶果坐著。

隻是這時節,風吹來頗有幾分涼意。正是月半,一輪明月當空升起,風拂過鬆樹,發出沙沙的聲響。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明天去耦園拜會沈家的事——這是老太太交代的任務。

玉棠正對著風把頭發一綹綹梳通梳透,這可是件浩大的工程,少鸞也在旁邊幫忙,一麵吹著涼風,一麵道:“我今夜我把被子抱出來睡。”

玉棠道:“好啊,明天就用不著去做客了,直接去看大夫。”

“可我真是喜歡這裏……”少鸞低聲說,等她的頭發幹了,自己躺回躺椅上去,枕著自己的雙臂,仰麵望著明月與飛星,輕輕吐出一口氣,道:“這樣躺著,好多平時不會去想的事,都會冒出來,清清楚楚的——你記得那天你問我的事嗎?”

這話問得含糊,時間地點俱無,玉棠卻一下子明白了,他說是夏天的那個晚上,她從耦園回來見他一人躺在這裏的事,便問:“怎麼?”

“那天我就是一個人躺著,想著那個白天你說的話,越想越覺得,這幾年真是白過了,確實就是個吃閑飯的敗家子,於是我想,我也該做些事了。可我做些什麼好呢?辦‘天外天’的主意,就是那個時候想出來的。”

玉棠想起他那日神情,笑了,“那你那時怎麼不說實話?”

“我原想等辦成了再說嘛,可等辦成了,又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你在裏麵玩得開心,我就知道我辦對了。”

“原來你做成大事是我的功勞——那你怎麼謝我?”

“送你幾大箱蜜餞啊,”少鸞道,“一箱一箱抬過去,讓喬天以為你有多少嫁妝,正數著發樂,結果全是吃的,才知自己娶了個吃貨……”

話未說完,肩上已挨了一拳,他“哎喲哎喲”嚷著:“蜜餞怎麼了?兩人一起吃不正好嗎?他不要,你帶著它來嫁我……”“你再拿結婚的事開玩笑,我可不客氣了。”玉棠正色道,見他肅容點頭,方問,“你和莫小姐怎樣了?”

“莫小姐……和莫小姐沒怎樣啊……”

“還瞞人呐,她都肯跟你出遠門,自然是看準了你的人的。”

少鸞便笑,“那你肯跟我到蘇州來,也是看準我的了?”

一顆栗子便丟到他臉上,“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我隻是在上海待著悶得慌,趁機出來透透氣。”

“那她又何嚐不是呢……”不過說起這個,倒勾起他一件心事來,忽然坐正,問道:“你老實說,那天你們兩個為什麼醉成那樣子?當真是你拉著喬天喝的?”

玉棠得回想一下,方道:“是啊。那天心情不好。”

“你心情不好不是罵人和練刀的嗎,什麼時候會喝酒?”

“那是心情格外不好。”玉棠瞧著他,“傅少鸞,那時候你多討人厭啊,你自己不知道?簡直像隻蒼蠅似的,嗡嗡嗡在人身邊轉來轉去,趕都趕不走。”

少鸞臉上僵了片刻,重新癱回椅子裏去,“……我倒不知道自己這樣失敗。”

“沒事,你也有討人喜歡的時候就是。”玉棠把頭發辮成辮子,一麵辮,一麵道,“譬如這次……說來也奇怪,不知為什麼,我到了這裏,就覺得活過來似的,在上海,反而覺得悶得透不氣來。”

少鸞把手一拍,“哈哈,咱們一樣,我一到這裏,不知怎麼忽然就覺得像是魚兒到了水裏,真是渾身上下都舒坦。在上海老是吃不下睡不著,煩得很,連家裏有喜事,也提不起勁來。”

“可不是,我自己定親都覺得沒勁呢……”兩人在這點上的感受,到是出乎意外的契合,“我奶奶叫人替我算命,說我的紅鸞星應在上海,看來是算錯了,應該在蘇州才是。”

“那你把喬天蹬了,重新在蘇州找一個。”

“唉,沒那個精神了,”玉棠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談一次戀愛就已經覺得怪累的了,還找人談呀,才不去呢,趁早結了婚,趁早定了事吧。”

“所以說你是個鄉下人,人家都說,戀愛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那就讓人家美好去吧——現在想想,還是從前的法子好,兩家人覺得合適,挑個日子把酒席一辦,就成了,多省事啊。什麼相處啦,了解啦,結了婚有的是時間了解呢!這世上大多都是普通人,有幾個好得天上有,又有幾個壞得地下無?跟誰在一起都一樣。”

少鸞拿了顆栗子丟還給她,“真是白在上海呆了!枉費我調教你這麼久,把你從個鄉巴佬調教成上海美人兒,怎麼這腦殼裏裝的東西還是六十年前的?”

玉棠看也沒看,張手就把栗子接住了,慢慢地剝開殼。這栗子在炒的時候,殼上便劃了一個十字,一炒,皮就綻開,露出裏頭油黃的肉,香氣撲鼻。她剝好了,卻不吃,擱在碟子裏,又拿了一顆起來剝,問道:“你是有名的花花公子,談的戀愛不計其數,那你告訴我,戀愛到底有什麼好?”

少鸞一時還真答不上來,“這戀愛嘛……這戀愛……”兩個人在一起喝咖啡吃飯跳舞看電影,一言一語地說著些風情話,確實是他做得最多的事——不做這些,他原來也不知道自己做什麼呀,比起公事來,談戀愛真是最省力最能消遣光陰的法子。在此之前他最拿手的就是消遣光陰——想順便活動活動筋骨,可以去騎馬或打球,或者跳舞也不錯;隻想靜靜地坐著,那麼上茶樓、看戲、看電影,都是好去處;想找些刺激,就去賭場……做這些的時候,一個人總是無趣的,總要有另一個人陪著。而這個人,又最好是個女人,為你的英姿和勝利歡呼,一切便變得有意思起來。

“你談了這麼多次,還不見結婚,可見,談來談去也沒什麼好的。”玉棠道,“所以說,人都是兩隻眼睛一隻鼻子,大家都一樣,和誰結不是結?”這話倒更像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我之所以沒談下去,是因為女人都像你一樣,直奔著結婚去的。我可不想這麼早結婚。”

玉棠“嗯”了一聲,“男人啊,倘若願意同你結婚,才是真喜歡你。”

“這是什麼歪理。”少鸞把她剝好的栗子都拿來吃了,心頭有點說不出來的……茫茫的滋味。她說話總是有些歪理,這些歪理,聽著時覺得歪,細想一下,又覺得頗有道理。他道:“你反正已經找著人結婚了,已經有人真心喜歡你了,還有什麼不足?”這話他說得有點僵硬,提到這點心裏便像是堵著塊什麼東西。

但這話卻正是玉棠想問自己的。是呀,還有什麼不足?為什麼,老覺得哪裏不對勁?老覺得哪裏空蕩蕩的?又為什麼對定親這回事一點勁也提不上?最近她是連見喬天的興致都缺缺了,隻懶散散的,不願說話。

蘇州是個避世的好地方,或者說,是“避事”的好地方。到了這裏,一下子離上海遠了,離婚姻遠了,身上便輕了起來。

第二天早上,下人準備了蝦仁麵、油條和南瓜團子。蘇州的麵食和上海的麵食,滋味其實都差不多,都是麵歸麵,上麵澆上澆頭。但兩人吃起來,都覺得蘇州的更好。

吃過了早飯,便拎著從上海帶來的些許禮品,到沈家去。沈家自然留兩人中飯,好好款待了一番,下來回來時,又留吃點心,又要留晚飯,兩人辭了半天才罷。

從沈家出來,是下午三四點的辰光,日影有些西斜,把兩個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日頭照在人身上暖暖的,風裏卻有一絲微涼。街上有鄉下人挑著擔子賣菱角和藕,少鸞問:“你吃不吃藕?”

“除了印度人的咖喱,我沒什麼不吃的。”

“那好,晚上我來給你露一手。”說著去稱了兩斤藕,擔子裏還有幾隻蓮蓬。

這東西玉棠少見,便拿起來玩,少鸞一並買了,拎著往宅子裏走,玉棠道:“晚上隻吃藕嗎?”

少鸞想了想,“也是,不如我們自己去買菜來燒。”當下問清了菜場方向,隻是到了這個時候,攤子上多半已是收攤生意。除了買到一條魚、兩把青菜外,其餘的都是菜頭菜腳了。好在下人們自然已經買好了一天的菜的,也不用發愁,兩人慢慢地轉回家去,路過賣蜜餞的攤子,少鸞的腳步停了一下,不由自主,眼望玉棠。玉棠也看著他。兩人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片刻少鸞回過神來,又往前邁了,“明天來。”他道,“今天拎著這些東西不好拿。”

“嗯。”玉棠讚成。不要買吧,至少,今天,現在,不要買吧。現在她隻想看少鸞挽著袖子拎著菜的樣子,一種很清悅很清悅的喜歡。及至少鸞下廚,她便在旁邊看,嘴角一直微微地翹著,大眼睛裏如寶石點金,浮光燦燦。少鸞本來是低弄切藕的,被她一看,有些不自在,“看什麼?”

“學手藝啊。”

“嘿,那可沒那麼容易!”他將她推出去,“去給我剝栗子去!”

玉棠便乖乖去剝栗子,剝不到兩顆,又轉回來了,“好了沒有?”

“哪有這樣快?!”少鸞才把成品放起蒸籠,“要慢慢蒸——不過你可以來幫我殺魚。”

“這簡單。”玉棠說著就把魚從網兜裏掏出來,不料魚身滑,一扭就蹦出來了,跌到少鸞腳下,少鸞彎腰去捉,正趕上玉棠貓腰過來,兩人頭對頭碰了個正著。

“哎喲!”少鸞先叫了起來,“你練了鐵頭功嗎?”見玉棠疼得直揉腦門,便用袖子墊著手替她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