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棠抱怨:“說了我來捉,你湊什麼熱鬧?”
好不容易將魚捉了上來,這下到了她關玉棠顯身手的時候了,篤篤篤三下,手勢快得少鸞看也沒看清,魚已經在砧板上變成了三段。
少鸞認真研究了一會兒魚,再將那充滿研究性的目光放到玉棠身上,“你殺過魚嗎?”
“不是這麼殺?”
“你至少要剖開它的肚子,把裏頭的東西拿出來啊!”
“這樣不也能拿?”
“……算了,”少鸞放棄了要這個助手的打算,“看來你除了下麵條,什麼都不會。”
“在我們那兒,會下麵就夠了!”玉棠眨了眨眼,“我倒一直聽說上海男人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一直想見識見識呢。”
晚餐是紅燒魚,炒青菜,炒菱角以及一碗蛋花湯,最後端上來的是冰糖蓮藕。蓮藕裏塞了糯米一起蒸熟,上鍋時澆上冰糖汁。
少鸞問:“味道怎麼樣?”
玉棠放下筷子歎了口氣,“看來你除了會蒸這道藕,什麼都不會——魚太腥,菜太生,菱角太爛,湯又太鹹了……”
少鸞挑了挑眉,瞪了瞪眼,終於還是忍住,“……第一次能燒成這樣,已經不錯了……”
“那這藕你不是第一次燒?”
“藕我見人燒過……”他抱臂,臉上作昂然狀,“以我這過目不忘的記憶力,下次再看別人燒幾回菜,便可成大廚了。”
“既如此,給我下碗麵來吧。”
“什麼?這話應該我說吧?”
“你也知道自己的菜實在讓人吃不下飯啦?”玉棠背靠著椅子,氣定神閑,“你不是過目不忘嗎?你都見我下過多少次麵了!”
少鸞挑眉瞪著她,然而融融電燈光下,這個人的眼睛微微地含著光,似有星辰在裏麵運轉,嘴角笑意泛上眉梢。他不記得從前是否看過她這樣的笑容,但此時此刻,隻願她這樣笑著,他做什麼都好。
他站了起來,玉棠倒有些詫異,“做什麼去?”
“下麵呀,”他懶洋洋地答,“這輩子還沒人吃過我下的麵呢。”
“算了,”玉棠也起了身,“還是我去吧——你那手藝,估計又是沒法吃的。”
兩人倒爭起來,一路你爭我搶去了廚房,少鸞道:“我記得有人說過,便是下麵給狗吃,也不給我吃,怎麼忘了?”
“哼,我是下給自己吃,有說給你嗎?”
“那我更要自己下一碗了,再難吃總比餓肚子好。”
當下便跟著玉棠一五一十依樣畫葫蘆地學了起來,和麵,揉麵,擀麵,切麵,下麵,再調料。玉棠的手法快,他跟了這樣就跟不上那樣,到最後幹脆勺起玉棠調好的油潑辣子和切好的蔥花蒜末芫荽,倒進自己的麵碗裏。
玉棠“咦”了一聲,“竟然搶到土匪頭上來了!”
那邊少鸞已哧溜吸了一大口進去,眉頭卻皺了起來,眼望著玉棠麵前那碗。玉棠瞧著他,好像就是沒辦法抵抗他這種眼巴巴的眼神呢——就像那次他病了,那樣眼巴巴地說想吃麵,讓人覺得一顆心化成了水。歎了口氣,她把麵碗推到他麵前。
他頓時笑了,長長笑紋出現在左頰上,“我可吃了哦?”
“吃吧,”她撐著頭,瞧著他,“奶奶逼著我學下麵,原本就不是下給自己吃的……”她微微地吐一口氣,聲音已經低下來,“何況,我下的麵,你吃一次,便少一次了,我又何必小氣?”
少鸞隻覺得這鮮香麵條忽然變成了鋼針,堵在喉嚨裏上下不得,灌了一大口水,方吞下去,眼睛裏嗆出些淚花,“說什麼呢,以後我就到你們家蹭麵去。”
玉棠微微地笑了一下,心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空茫。
第二天清早推開房門,就有個人立在門前,險些嚇她一跳,卻是少鸞,道:“出去吃早飯吧?”
他的眼睛裏猶帶著幾縷血絲,下巴一片青黑,玉棠仔細打量他,“你是沒睡覺,還是沒睡好?”
“大約是沒吃好,今天再下一碗麵給我吧!”
“原來不是請客,原來是要我請。”
“哧,自然先請你。”
蘇州的早點他們是熟悉的,上回來就挑新奇的名目嚐過了。少鸞問道:“你還要吃小死人不?”
為什麼不呢?吃完了早飯,慢慢走回家,隻可惜路上已經沒有賣茉莉花的,秋風裏也沒有夏日雨後的清新水汽,但這條小街,這白牆黑瓦的房子,這些娉婷走過的蘇州女兒,卻是春夏秋冬如一的風景。
有時候覺得隻是這樣靜靜地走著,一句話也不說,也是好的,心底裏有一種奇異的安然。偶爾抬眼,看到身邊的人,會微微地會心一笑,也不說不上來為什麼,很有些傻氣的。
經過街角時,原先那個畫糖畫的還在,玉棠又叫他把所會的全畫了一遍,兩人都執了滿手回去,一邊走,一邊吃,最後少鸞皺眉道:“我舌頭都苦了。”
玉棠道:“我的也是。”
恰好邊上有賣藕粉的攤子,便坐下來要了兩碗藕粉。半晶瑩,依稀有點桂花香氣,細看原來裏頭灑了幹桂花。
少鸞吃完了,道:“比昨天沈老太太請我們還好吃。”
玉棠深以為然,“明天再來吃吧。”
明天總讓人覺得時間是無垠的。今天做不完的事,有明天就可以接著做。今天已經做過的事,猶覺得不滿足,那麼明天還可以繼續。繼續吃麵,吃藕粉,逛街,看池塘裏已經開始凋敗的荷葉……明天,明天,然而他們並沒有那麼多明天。宅子裏沒有安電話,傅家特地拍了電報過來。
那時少鸞才吃過麵,噝噝地吸著氣說辣——他幾乎不吃飯了,這些天單吃麵,明明怕辣,卻又貪辣。
玉棠正學著用那攤主教的法子調藕粉,他便端了條凳子在邊上等著吃,玉棠嗔他:“你先喝口水啊。”
“我不。”他一根筋起來,當真是一根筋得很。總算等到了藕粉,滿意地歎道:“玉棠,你在廚藝上還是很有天分的。”
“那是,再過兩天,就可以燒糖醋魚了。”
這幾天家裏都不用下人開飯了,都是兩人自己燒,有時一人一道菜,有時輪流燒。明顯地,玉棠的進步更大,已經從全素到半葷素,很快便可挑戰全葷的菜式了。
這時,下人拿著電報走進來,少鸞念了一遍,玉棠先是一聲歡呼:“奶奶到上海啦!我多久沒見她了呀!”
然而少鸞的臉,卻一下子黯淡了下來,嘴角緊緊抿了起來。
玉棠的歡喜頓時也愣在半空,笑容慢慢有些僵硬,似要化去的糖畫,不再成形,但終究還是吸了口氣,道:“咱們收拾收拾東西吧。”
“嗯。”
“我去給少容買料子。”
“我去買蜜餞。”
兩人同時出門,方向卻是一東一西。兩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風吹到身上,像是變得濃稠,讓人掙不開身,邁不動步子,玉棠強笑了一下,“我走了。”
“嗯,”少鸞看著她,“我也走了。”
卻都沒動。但這樣傻傻地站著,又算什麼?玉棠深深吸了口氣,轉身便走,但身上,卻像是被誰牽了一根鬆緊繩,走得越遠,便繃得越緊,拴著的那塊地,隱隱生疼,終於忍不住,回過頭來。
秋日午後的辰光,淡黃蝴蝶飛入人家的園牆,風吹起她的發絲和衣擺,她微微迷蒙的眼神像湖麵撥不開的霧。
——這宛然便是一幅被時光凝固的畫,少鸞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忽然快步跑過來,道:“你眼光不好,料子還是我來挑吧。”
“那我去買蜜餞——”
“你也不會挑。”少鸞打斷她的話,眼睛沒有再看她,語氣裏有一種自己也不知道的煩躁,似有燒紅了的小小鐵絲,緩慢地往心髒裏插,一點點,一寸寸,疼痛像淩遲,非常非常難受,頓了好一頓,方開口:“你跟著我就是了。”
采辦好東西,下人也已經把火車票買來了。雇了兩輛車,帶著行李去車站。火車站恒久地人聲鼎沸,光線渾濁,少鸞給了車夫幾塊錢,讓他候著上車時幫忙搬運東西。然後帶著玉棠到車站邊上的茶樓坐著等。這裏的夥計伶俐得很,隻要給幾個賞錢,便會替客人盯著車次。
但車子晚點,卻也是常事。兩人相對坐著,憑窗看街上人來人往,時光過得很慢,又仿佛很快,不知不覺快到晚飯時候,車子卻還沒有動靜,少鸞向來是餓不住的,玉棠問道:“你要不要先叫點吃的?”
少鸞卻似沒聽見,眼睛直直望著窗外。玉棠拿手在他麵前晃了一眼,他方回過神來,“你餓不餓?要不要吃什麼?”
玉棠搖搖頭,“我是問你。”
“我也不餓。”
於是兩人便又坐著,玉棠歎了口氣,“不知這車什麼時候來。”
少鸞沒有答話,因為,他也不知道他是盼這車快車,還是盼這車不來。這幾天過得快極了,回想仿佛隻是一刹那,但這一刹時裏,又如千瓣蓮花,重重開放,每朵花掰開來看,都是一幕幕流動的畫卷。
他們坐在院子裏剝蓮子,蓮子已經老了,不如嫩蓮子嚼起來清香,且又剝得辛苦。他把她好生嘲諷了一頓——是這個沒見過世麵的北方妹子看中了要買的——然後還是他辛辛苦苦剝出來讓人熬蓮子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