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蘇州的秋(3 / 3)

她下麵的時候他打下手,慢慢地她燒菜的時候他也打下手,最初的實驗品總是失敗的,於是他的一日三餐常常是麵條,卻也吃不膩……那辣的香的滋味,從胃裏彌漫到嘴裏……餓了……

“先生!小姐!”小二快步跑過來,“去上海的火車來了!”

車夫便忙著扛東西,玉棠拎起隨身的小包,還有一小盒蜜餞和梅餅——那時他在買的時候另外包了給她在車上吃的——卻不見少鸞起身,“還發什麼呆?”玉棠把他從座位上拉起來,“快上車吧。”

少鸞由她拉著走,忽然開口道:“……我餓了。”

“那隻好到火車上吃了……”玉棠一麵說,一麵走,一麵想到上次他如何批評火車上的飯菜是豬食,人流在身邊如同洪水一樣往裏擠,兩人也不知是自己上得車,還是還擠上的。少鸞卻還是怔怔地,眸子像是穿過迷霧似的望著她,神魂像是不在這個世界。

玉棠不知他到底怎麼了,“你——”

一語未了,手臂忽然被他捉住,那樣用力,像是要把五根手指嵌進她的肉裏,在裏頭生根,紮入血脈,“我們不回去了!”人流湧動,兩人靠得這樣近,少鸞的鼻息噴到她的臉上,少鸞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血管裏流動得已經不是血,而是火,而是滾燙的岩漿,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燙得快要爆炸,呼吸急促,但腦中的念頭是這樣清晰,如同鋒利的冰雪之刃斬開焦灼迷霧,“不回去了!不回去了!我們——我們下車!”

玉棠一時不能反應,本能地被他震撼和左右,她呆呆地看著他,被他拖著逆向著人流而去,如同逆天而行。他的手臂緊緊抓著她,弄痛她了,卻也,給骨骼血肉一種辛烈的刺激,一直以來浮浮蕩蕩的憂傷、偶爾望向他的臉便無法解釋的心痛,都變成了晴空下的霧氣,叫陽光驅得四散。

她整個人似要在這空氣渾濁人潮擁擠的車廂裏發出光來,大聲問道:“傅少鸞,你、你說什麼?”

他倏地回頭,臉上是一種近乎狠厲的神情,帶著一絲斬天滅地的戾氣,“我餓了!”

“混蛋!”玉棠用力掙了一下,“不是這個!”

“我餓了!我想吃麵!”少鸞把她拖緊,用力分開人流,從車上擠了下來,空氣一下子得以進入肺部,清新凜冽,他直直地瞧著她,那眼光似要把她烤焦,把她融化,他一把抱住她,緊緊地把她壓在胸前,像是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那樣用力,“我要吃你下的麵!玉棠,我要一輩子吃你下的麵!還有糖醋魚——我,我……”眼中不知為何,竟沁出淚意,喉頭哽咽,“——我還沒吃到你燒的魚!”

玉棠埋首在他胸前,被他抱得快要不能呼吸。她也真的快要連呼吸都忘記了,他的氣息和聲音充斥了整個天地,她突然變得這樣渺小,卻又這樣安然。腦子裏,事事如一團混在一起的亂麻,卻有一個聲音,清楚地透出來——“等你那天有了喜歡的人,就知道了。除了這個人,無論嫁給誰,我都是不快活的。”

是少容。是少容的聲音。在那個初夏的下午,她第一次和人聊起有關與愛情的話題。愛情,原來是這麼回事。

“真是的……”她鼻子酸酸,眼睛裏有什麼東西想往外冒,原來有些東西,不到臨頭不能明白。心底裏那口沼澤慢慢地變得一馬平川,霧氣散盡,陽光照來,光耀無比,亮堂堂,“真是的……怎麼,怎麼會是你……”

兩人再一次坐上火車,已經是第二天。行李安妥放在座位下——隻有兩箱衣料——蜜餞隻得兩盒,因為少鸞說了:“沒事咱們便來,何苦幾箱子幾箱子地拖著走?”

玉棠“哼”了一聲,“你可知道,你說過的話,沒有一樣算數的。”

這點少鸞得承認。他曾說過她嫁不出去,他曾說過再不管她的事,他曾說過送她蜜餞當賀禮……因此也就任她鄙夷,他自己也隨便鄙夷自己一下,“想我傅少鸞閱人無數,怎麼就栽在一個女土匪手裏了呢?哎喲!”肩上自然是挨了一拳。

火車哐哐地開動了,玉棠剝桔子,桔皮紅黃,已經到了成熟時候,桔皮清香。玉棠想起上次從蘇州回上海,喬天剝的青桔子,也是一般的香氣凜冽,不由微微地歎了口氣。

少鸞知道她在想什麼,一手握住她的手,“放心,我去找喬天。”

“不,我去。是我負了他。”

“是我對不住他……”

“那我們一起去。”

到達上海以後,他們果然先去找喬天,喬天正在寫請柬,聽到之後隻當兩人在開玩笑,道:“你們還嫌我不夠忙!”

玉棠少鸞互相看了一眼——隻一眼,喬天看見了,那種不需要言語的默契,無聲便傳音訊的靈犀,是他和玉棠從來沒有過的,心裏“咯蹬”一下,“……你們——”

喬家的下人們隻聽書房裏嘩啦啦一聲連響,像是什麼東西被撞倒了一大片,緊接著方才進去的客人被轟出來,傅少鸞眼上多了塊淤青,青得就像喬天的臉,“你們——”他氣得渾身發抖,“滾!”

據說到了很多很多年後,喬天才願意同少鸞在同一個桌上吃飯,而整個上海灘的人都知道:天外天的老板傅少鸞,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卻最怕聽人提到“喬天”兩個字。但凡有人打出這兩個字,但有所求,莫不從命。

當然,他還怕老婆。據說。

尾聲 願望

對於這件事,卻樂壞了兩位老太太。把玉棠打發到上海,第一人選便是傅少鸞,這是兩位老太太早就在信裏說了無數遍的事。眼下心願得償,兩位俱笑開了花。

定親儀式取消了,直接和少容與鄧子聰一起舉行婚禮。少鸞的那位朋友如期地把兩件婚紗帶來了。因為配有長長的緞質手套和皮草披肩,所以在深秋時穿著格外合適,兩位準新娘子在鏡子麵前都相當滿意。

玉棠暫借了鄧子聰的公寓,結婚時的花轎便由傅公館開到公寓來接新娘子。少清帶著一幫同學充任女儐相,在門口給他好一頓為難,隻是這幫小丫頭自然難不到他,紅包發發得麵麵俱到,嘴又甜,大家很快便放了行,於是他一徑深入,走到房中,那兒,白衣白裙披著著白紗的玉棠正坐在床前對鏡理妝,一麵冰雪衣飾,鑽石光芒閃爍,比鑽石更亮的,是她的眼睛。

她站起來,眼神閃爍,竟有幾絲羞澀光芒,問:“好看嗎?”

“好看,好看。”能言會道的他陡然間仿佛隻會說這兩個字,“好看,好看……”圍著她轉了一圈,便要打橫抱她下樓去,忽然,覺得哪裏不對。

她臉上上了妝,明眸皓齒,宛然便像當初那張小照,又比小照更加生動明麗。很好看。很漂亮。但,就是有哪裏不對勁。由百十顆金鋼鑽鑲好的公主冠壓在白紗——這是明杏兒奶奶的手筆,明杏兒奶奶從口袋裏往外掏鑽石的時候,少鸞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財大氣粗”——白紗蓬鬆地一直垂到地上,與裙裾一直往後拖出一米長,一路隱隱約約虛虛實實的白……

啊——

“——你的頭發呢?”少鸞一手撥開那白紗,“你的長頭發呢?怎麼隻剩這麼短?怎麼,怎麼還燙了?”

“這樣才好配婚紗啊……”玉棠道。她是特意問過奶奶才去剪的頭發——明杏兒已是有孫婿萬事足,哪裏還管什麼頭發不頭發!當即便準了,於是又剪又燙,直花了三個鍾頭,脖子都僵了,好在效果出來後,所有看過的人都滿意了,而玉棠自己,乍然有些不習慣,不過,那種卷發的風情嫵媚,現在在她頭上了!“你以前不是一直叫我剪的嗎?”

“那是以前!以前!”少鸞痛心疾首,“我現在不要你剪啊——你在哪家店裏剪的?我去把頭發找回來——”

“站住!”玉棠喝住他,“我不要剪的時候你偏要我剪,我剪了你又裏八嗦!傅少鸞,你這是什麼意思?不想娶我就直說!喬天那天還跟我說,但凡你有一點不好,叫我直管蹬了你去找他!”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他好想看她長頭發的樣子啊。他喜歡看她晚上辮上辮子睡覺,早起放開頭來那一點點蓬鬆的感覺——那是燙發遠遠比不上的啊!他還想著以後的日子裏,幫著她坐在庭院裏慢慢讓風把長發吹幹,還可以幫她洗頭發!他看過她洗頭,那樣長的頭發,在水裏宛如有生命的水草,手碰上去,一定比水更要絲軟柔滑!

對於未來的生活,他有無數無數的設想,可是,今天忽然告訴他,長頭發沒了!

沒了!

“老婆,把頭發留起來吧!”

這是婚後,傅少鸞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但凡他做了什麼讓玉棠高興的事,玉棠表示可以打賞他的時候,他便提出這一要求。

“好吧。”心情好的玉棠會這樣答應,但是,跟二太太或者少容出去逛一趟街,忽然就換了個更短的發式,“這叫鳳尾卷,”她在少鸞麵前轉了個圈,“好看吧?時髦吧?”

少鸞雙眼一翻,“哐當”癱倒在床上,指天發願,“我要一個女兒!我要她從小留頭發!誰都不許給她剪!要一直留,一直留!”

他的願望會實現嗎?

“嘿嘿,”玉棠笑眯眯湊過來,“老太太說,我是宜男相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