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特別的時刻。
那個時刻之前,我飄蕩著,卻不確切知道自己飄蕩在哪裏,沒有喜、沒有憂,一切都歸於平靜的虛無,是宇宙太初、上古洪荒,是神期許給生靈的最理想夢鄉。
可是,為什麼忽然有個聲音在我耳邊歎道:“總算活了!以後你乖一點,別再惹事。石頭我可救不了你第二次。”
我聽見了,我就忽然獲得了生命。
——就在那個時刻,一股奇怪、巨大的痛苦瞬間襲擊了我,它對我來說,簡直等同於生命的全部感覺。
痛苦是從脖子上來的,一根粗糙的東西,用大得出奇的力道勒住我的頸下和耳後,喉頭的氧氣流被截斷、血液在腦殼裏尖叫,眼睛一時間什麼也看不清了。我雙腳在空中亂蹬——所以,這是什麼狀況?!
“大人!天啊,救命啊!”一個姑娘的聲音在門口那兒大叫。然後是腳步聲,她跑過來,努力抱著我的腿往上托,我覺得頸上的痛楚稍微減輕了一些。
更多的人跑來。頸子上一鬆,我躺在最開始那姑娘的懷裏,大口大口喘氣,心髒“卟嗵卟嗵”狂跳。不,如果生命就是這樣的痛苦、喧鬧、混亂,為什麼要我獲得它?誰有權把我拋進這樣的世界裏?我絕望的仰頭看:是誰把我陷進這樣的境地?難道不能讓我回去、回到那個無知無覺的幸福故鄉去?
屋椽寂靜,一根繩子——就是剛才帶給我巨大痛苦的東西,靜靜懸掛著、來回輕蕩,無害得像一條繩,再也沒有誰重新在我耳邊歎息,安慰我、許諾我幸福。
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法則嗎?最開頭也許有人推你一把,之後道路再怎麼奇怪與混亂、隻能由你自己走,你再怎麼絕望,也沒人向你道歉。“這不公平。”我喃喃。於是“道義、高尚、聖潔、信仰、承諾……”等等等等漂亮字眼,都跟著“公平”一起跳出來,自動自發的在我腦袋裏走一遍,好像是向我打招呼似的,而腦袋嗡嗡運轉一番後,給我下的注解是:“在這個見鬼的世界裏,這些都沒有!”
好吧,“這些都沒有”的見鬼的世界,算什麼呢?我翻白眼。跌到這裏來的我,又算是什麼?
“大人!您不能這樣!您這樣……叫水玉怎麼辦呢?!”抱著我的那姑娘在哭,可親的小圓臉激動得通紅,挺漂亮的一雙葡萄眼裏滿是淚水,一串串的落在我臉上。
“所以,她叫水玉。”我想著,不知為什麼眼角也有液體滲出來。怎麼會這樣!如果說眼睛是為了看見、耳朵是為了聽見、兩條生命出現在一個世界裏是為了彼此遇見,那麼,眼淚是為了什麼?一顆心為什麼要猶疑、一雙眼睛為什麼要哭泣?
再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這種行為的荒謬,就像我的存在,統共荒謬。
“聖旨到。”一個尖得讓人不舒服的聲音響起。
屋裏所有的人忽然都安靜了,連水玉都發出一聲畏懼的嗚咽、隨即止住了哭聲。
“兵部侍郎程昭然,接旨。”那個聲音說。
大家都跪下去。我整個身體還是癱軟的、並且還在發抖,喉頭的痛楚還沒有過去,但腦袋還是清醒的,“嗡嗡嗡”持續運作著,告訴我:好像有什麼事發生了,如果不好好應對、可能會有麻煩。我很感謝它,但實在做不出恰當的反應。
這樣莫名其妙的,又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又是兵部侍郎接旨,誰能告訴我:我該做什麼反應?
“程大人沒什麼事吧?”傳旨那人穿著暗色衣裳,裝飾精致,嘴巴有點癟進去、像個老太太,十足的宦官模樣,問話時目光閃爍,不知在問我還在問別人。
旁邊人把我扶起來,讓我跪好,叫我說“接旨。”
終於有人肯給我出主意,真是太好了!我立刻聽話的跪下,彎腰,把頭俯到地上,乖乖回答:“臣接旨……”
這三字傳到我自己的耳朵裏,我一怔。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自己的聲音,沒想到它是比較中性的樣子,沉穩有擔當,好像不但能負擔自己的生命、還能負起不知多少人的生命似的。我……是這種人嗎?
“兵部侍郎程昭然,即刻前往禦書房,不得有誤,欽此。”公公念完,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我手裏,問,“程大人,您還好吧?”語調像是有點兒關心。
我鬥膽抬起點目光:如果我說“不好”,他會不會聽取我的苦衷、替我出主意、救我出困境?
他眼裏有一抹明顯幸災樂禍的笑容。
“……”默然低下頭,我猜這是“不會”的意思。
“程大人看來不太精神?”他轉頭問我身邊的人。
“大人他……”水玉試著想說什麼,聲音是抖的。
“皇上在等著。”他沒有聽水玉說下去,飛快道,“程大人應該能最快時間趕過去的,是不是?”
“……是。”水玉垂下頭,回答。
情況太奇怪了。我默默不語,隨別人擺布。這整件事是神的捉弄也好、是鬼怪的計謀也罷,總是誰對我有期許才推我到這裏,“既來之、則安之”六個字大約是沒錯的,且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水玉跟幾個侍女一起替我換外衣,我見到自己胸膛平坦,不像她們有優美起伏,穿的是白色中衣,也不像她們有桃紅、蔥綠諸般可愛顏色,中衣的領口裏,又有個海棠紅色的東西掛著,我拿起來來看,是塊石頭,上麵已經有裂痕,我一拿,它就碎了。我嚇一跳,將碎片隨手都丟在台麵上。水玉“呀”了一聲,我看她一眼,問:“怎麼?”她又搖搖頭,不說話,隻管幫我披上緋色外衣,再梳順頭發、細細挽起,眼圈一直是紅的。直到我全部穿戴完畢,她引我照鏡子。
我看著鏡子,有點發呆。
袖寬三尺的小雜花紋盤領緋袍,金荔枝腰帶,頭發束緊,壓一頂黑漆窄翅帽,益顯出碧青的鬢角、和兩道清秀如劍的眉毛來。雖然雙肩可能太削瘦、身材可能太纖弱、剛剛哭過的五官也可能漂亮得太像女子,但鏡中的、鏡中的那人,分明是一個穿著公服的年青官員吧?我仔細核對一下腦子裏跳出來的這個字眼,沒有錯,它後麵好像承載著很多責任與權力。
“我是官?”我直接問。
水玉立刻回答:“大人是官,而且是好官!”語調不曉得多悲痛、抑或敬愛。
我沉默。我還不曉得如何作人、又怎麼曉得如何作官?她給我這麼大的擔子,隻怕是要後悔的。我實在比誰都無知。
該披掛的都已經披掛上身,我給他們帶著往外走,空氣流動,微涼的,吹拂著我的臉,帶著淡淡的某種味道。我驚訝的張大嘴:這是——風?還有植物生長散發出的芬芳。真美。我忽然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到這裏。你知道風吹過雙手,而你正好有一雙手指可以迎接風,這有多麼美妙嗎?單單為了這個也值得活著。
然而我還是腿軟:前麵是什麼?我要去做什麼?夢中那個聲音的話又回蕩在我的耳邊:“以後要乖一點……”如果它確定是在跟我下命令的話、如果我不乖乖行事,是不是會遭到麻煩?但到底要怎麼樣才算“乖”嘛!諸神在上,有沒有人給我一點兒提示!
“大人!”身後又有人叫,一個小姑娘跑過來,漆黑眸子、紅菱的嘴角,一副精靈可愛樣,跑得氣喘籲籲的,衝我喊:“大人等等!”
水玉轉身:“絲鈴,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來添亂?”口氣很糟糕。
“姐姐恕罪!可是,北親王他、他求見呢!”絲鈴急著道。
“北親王?”水玉倒吸一口冷氣,悄聲問我,“大人,見是不見?”
我茫然看她。問我?我怎麼知道?她才是這個世界的人,不是嗎?哎,我要不要直接向她坦白我的無知算了。畢竟把我拉來拉去的都是他們,我統共無辜,所以他們應該放過我才對——
不過,真的“所以”、“應該”嗎?說到底,我對這個世界的法則也通盤無知。他們好像期待我扮演某個有擔當的人物,如果我演砸了,會不會遭殃?我猶疑。
“一顆心為什麼要猶疑、一雙眼睛為什麼要哭泣。”我腦海裏又掠過剛才的兩句話,簡直可以配上曲調來哼唱呢!真好笑,若是讓我扮演一個吟遊詩人就好了,尤其是披發吟遊的那種,我想必勝任愉快。
“程大人!”不遠處傳來一聲呼喚,音質很美,像山中的清泉流過白玉,但裏麵有點什麼古怪的成份,像是笑、又像是黃昏的某種聲息,讓我覺得危險。
回頭,看見一個男人,雙頰如玉、眼眸如星,著身素色袍子,負著手,微微對我笑。而他身後,滿架藤蔓的紫色小花開得正好,幾隻蜂蝶飛去來,空氣甜蜜清柔。
不知為什麼我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句詞: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心髒悄悄抽緊。不、我不知道為什麼。
“抱歉,自己進來了。”他道,“程大人要出門?”
無措的看看水玉。我該怎麼回答?
“當然,聖旨,我知道。這種傳喚一聲的小事,特意用聖旨正式發下來,就是要你不得不走的。”他代我們出聲,自問自答。目光落在我耳際,眼睛眯起來一點,眼眸變深了,像是黃昏變成了黑夜。“保重,答應我絕不要再做傻事。等我。”他說。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既然他叫我走,我就走了。出門,坐進車裏。獅頭繡帶的青縵車,熏著淡淡的香,所謂人間的奢華就是如此:把秀碩的木頭斫下來、一塊塊釘死在一起;把莊嚴的石塊磨成粉,遮抹了木塊的原色;把動物的毛發剪下來織成簾,隔絕外頭的風意流動;把植物、動物的種種氣味提取出來,封閉的空間裏單獨燒出香霧。仿佛越是將自然改變麵貌,越是值得誇耀。
這個世界的行為真真古怪,我歎口氣,精神困倦了,袖起手來打盹。朦朧間,再沒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也沒有能回到原來的世界。隻覺得車輪轆轆,香氛繚繞得那麼深。要去哪裏啊?前麵的路到底還有多遠!好像這輩子都走不完似的。
車子終於停下時,我發現外麵的天空已經黃昏了。
——不,也許沒有到黃昏時候。隻是雲層厚厚壓下來,空氣中有潮濕壓抑的味道,未曾遲暮都成了遲暮。錦衣華服的人扶我下車,引我走向前,穿過一道門、穿過一道花園、再過一道門,身邊到處是鋪金砌玉、花團錦繞,上得幾級光滑沉穩的青石台階,進了禦書房,那些人通報:“皇上,程侍郎見駕。”說完就退開了,害得我獨個兒穿過前堂、繞過兩架文杏十景櫥、好辛苦沒絆倒櫥裏那些怎麼看怎麼脆弱的瓶啊罐啊,定定神、繼續前行,再繞過一麵烏木架流雲蝙蝠鑲雲母片的屏風,方進入後室,見那裏頭收拾得好生精致,四壁懸著字畫,一堂的紫檀桌椅,尺半高掐絲琺琅天青龍耳磁瓶裏插著大把木筆花,紫檀卷雲紋書案後頭坐著一個人,側對著我,似在出神。
這人,相貌與剛才的北親王有些兒相似,隻是眉尾亂些、眼神疲倦些、下巴也寬些,沒戴巾冠,額前頭發有些稀疏,著一件明黃盤領窄袖龍袍,透犀束帶,聽見我來,回頭看我一眼:“傳了聖旨,還磨蹭這麼久。要不傳旨,你真安心不見朕了?”下巴點點旁邊的黑漆描金蝠紋繡墩,“坐。”
幸而他的姿勢比其他所有人都隨意,透著那麼股子親切。我惴惴不安的心情稍微放鬆一點,坐在上頭,又不安挪動一下。
墩子很冷。我決定了:我在人間第一件事是怕痛、第二件是怕冷。這兩樁都叫我悲傷,於是我哀憐的望著他,不知他是不是肯給我取暖,他的目光卻落在我耳際,像北親王一樣,也微微一怔。
啊,剛剛繩子的勒痕,在領口露出來,他們注意到了,所以表情這麼奇怪吧?我想。
他們誰都不愛用繩子勒自己的,隻有我勒了,勒完了還白癡一樣晃蕩晃蕩出來見人,應該是件很丟臉的事情?可惜剛剛在鏡中沒注意看,痕跡到底有多明顯,為什麼害得北親王和這皇帝都第一眼注意到,另外——我是不是應該主動跪下,向這位皇上大人請罪?一位官員上吊自殺……應該身上是負著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