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燕歸來(2 / 3)

他沒有勞煩我多費腦筋,已經立起身,到我身邊,手指輕輕劃上來:“居然真的做得出。”手向下,不疾不徐,解開我的領扣,探進去,“所以淨靈石就這麼用掉了?值得。多漂亮的傷痕,真希望這是我親手給你勒出來的。”嘴唇親上我的脖子。

我木然而坐。大腦在該時刻也告罷工。

蒼天啊神啊,所有九天十地還活著的與活得不耐煩幹脆死了的諸神諸佛,麻煩哪位能來解釋一下:現在是什麼狀況?我實在不太明白。

“一國之君親自給你解衣,多大的榮耀。”他在我脖子旁邊笑,“我也很高興給你解這個東西,不過下次可以綁短一點。”

我上身的袍子、中衣,已經全部褪下,胸前纏著長長的白布。他慢條斯理將它也解下來。我呆呆的低頭看。

女性的胸部——比起水玉,尺碼可能稍小一點,但形狀玲瓏、顏色粉白粉紅,算是相當悅目的——我在說什麼?胸部?

我是一個藏起來的女人?

“程侍郎,朕的程侍郎,居然能瞞朕這麼久。”他手老實不客氣的伸下來揉搓,搖頭嘖嘖,“要不是昨天朕終於決定,是男人朕也得要了你,說不定還會一直被你瞞下去?”邊說著,邊撩起袍子,一手把我推倒在桌上。

我麵向桌麵彎腰,身體被他按住,大腦飛快的轉:這是什麼狀況?皇帝跟“我”有奸情?昨天、昨天我還不在,但這具身體已經存在了?我是鑽進了另一個人類的身體嗎?“喂,事情不是你想的!”我緊急大聲嚎叫,手跌在桌麵上,不自覺的抓住一塊鎮紙,握緊,“你聽我說!雖然聽起來很難懂——”

後頭火灼一樣的疼痛!

我張開嘴,喉嚨裏發出一聲尖叫。

前方,一本半開的書上,很漂亮的墨字寫著:“天子七日而殯。”

我狼狽的滑到地上,簡直站不直身子。太痛了!變態!我是他女扮男裝的官員耶!他對我這樣?這個皇帝的思維絕對不正常!我也不想打人的,但是,大家總需要冷靜冷靜,才能好好談話吧?就算他是皇帝——

呃,等等,皇帝。他是皇帝!

他一手掩著額角,指縫間滲出鮮血。我呆呆看著手中仍然緊緊握著的鎮紙,壞了,好像是黃銅的,可以很輕易拍死人那種……

雖然我這點兒力氣不至於就拍死他,但、但襲擊皇帝,是大罪吧?話說這個世界的刑罰也分好多種啊。具五刑、棄市、淩遲?我這顆腦袋的功能不是很好,許多名詞喊喊喳喳轉圈兒飛著定不下來,但不管哪種都不會讓人好過就是了,真糟糕,我想超脫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卻不肯超脫於我,條條框框,哪條邊兒挨著一點都能把我刮成肉泥,他是有一整個兵火庫的!我、我有什麼呢?我隻有自己罷了,連這具肉體都不一定屬於我。

他凝視著我,大概看出了我後知後覺的畏懼,唇角挑起來:

“你也會怕嗎,愛卿?”

這聲“愛卿”叫得我發抖。

“有一個機會可以讓我原諒你。”他拎著我的手臂,把我提起來一點,“咱們來開心開心?”

開心?怎麼開心?誰開心?我掙紮道:“放我走,這是我的意願。這個世界這麼美好,你是皇帝,為什麼要給別人造成痛苦?”

“當然因為我想讓自己更爽一點,笨蛋!”他凝視我片刻,大笑,“我想讓你怎麼樣,你就要怎麼樣,你知道這叫人多高興?你是我的玩物,你記住了不?”

是……原來如此啊。我也笑起來。

“你笑什麼?”皇帝神色一冷。

“不。”我說。在這個世界裏,我再怎麼無知、無能,也有權力說“不”,這個認知讓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忽縱身而起,向紫檀木的桌角撞去。

這種木頭硬得似鐵,我縱身而出時又用了全力,務必一擊斃命。

真是抱歉啊,我沒有那麼多智力和耐心與他周旋。他這個人,討厭得讓我不能忍受,所以必須離開,速死也好,或許死後就會夢醒、回到原來的世界吧?

雖然,原來那個世界裏,也沒有快樂,這麼快就回去有點可惜,但總有一點好處:“無憂亦無怖”,一切都解脫開,總勝過在這裏當人的玩物。

縱身起來的時候,我眼角看見他的龍袍一晃;我腳縱出去時,一隻手抓住了我的手肘。我並沒有能衝出去一步,就被拉回去,足下失去平衡,跌在他的懷裏。

“還是這副壞脾氣。”他在我耳朵旁邊說。

他的氣息,為什麼非得離我這麼近?我寒毛豎立。

“但是這次我們不急好了。我們慢慢來。”他道,語調裏有可怕的笑意與耐心。

慢慢來?他當我是誰!我這條性命來到人間,如果說有任何意義的話,絕不能是為了受辱這點目的而存在。活著是好的,微風、落花、不相識的淡淡男子,都很好,盡管來到這裏不是我自己的選擇,我願意多多享受一些美麗與快樂,但如果不行,那麼至少、至少,我該有權利選擇離開。閉上眼睛,我道:“你殺我好了。”最好一刀斃命,給我個痛快,隻要別折磨我,拜托。

“笨蛋。”他輕輕的笑出來,“我會是那麼浪費的人嗎?你還是不太了解狀況啊,侍郎大人。”

我被綁得很緊,沒有任何求死的餘地,嘴巴裏甚至還塞了個東西,也許是為了防止我咬舌自盡。

其實咬舌頭,一般來說是死不了的,腦袋告訴我:除非幹淨利落把舌頭咬斷,殘餘的舌根受肌肉抑或神經的收縮作用影響、可能會一邊流血一邊反卷上去,堵住呼吸道,造成窒息死亡。但是正常人自己咬舌頭的話,還沒咬斷一半大概就會痛得昏迷了,無法再繼續。

“所以,如果你們也有腦袋的話,麻煩理智一點,不必這麼費心給我塞嘴巴了。”我想告訴那些人,但是沒有力氣。

鞭子、繩子、板子、杠子,還有什麼?我不是記得很清。想想皇家的大牢裏可以有多少刑具,真是一件有趣的事。人類的智慧與想像力,竟有這麼多消耗在給人類自己製造痛苦上,比一切的藝術都深沉而輝煌。最了解人體機能並加以利用的地方,竟然在刑房。

我沒有見到烙鐵之類的東西。按照皇帝親口在我耳朵旁邊的說明,他不想弄壞我的皮膚。但是其他任何可以給人類身體造成痛苦的刑罰,他顯然都沒有浪費。

我不知道自己昏過去幾次,然後又被冷水潑醒。人真是奇怪啊,這段時間裏遭受的痛苦,我原來哪怕想到一點兒都會發抖,可是在這裏,承受、不斷的承受,居然也全都熬下來。

“這麼固執,多沒意義啊。”他對我感歎道,“反正我想臨幸你幾次、就可以臨幸幾次,不是嗎?所以你為什麼不順服一點,好讓我們兩個人都快活一點?”

“臨幸”這兩個字真是可圈可點。他對別人的非份要求,原來可以用這麼冠冕堂皇的字眼粉飾,這是不對的。這個世界的好多詞彙都不對。我點點頭,嘴皮子動了動。他眼中閃過喜悅的光芒,讓人把我口中的東西取掉。我喘了一口氣,開口說話。

實在被折磨得太虛弱了,我的聲音很輕。他湊在我嘴邊聽,而我甚至沒有力氣咬他一口。

“就算你是皇帝,你可以隨便對待別人,但我不順從你,就是不順從。”我告訴他,並且微笑。

我還有能力反抗麵前的這個惡魔,雖然是這麼微弱的反抗,也讓我高興得想笑。

這個世界可以剝奪我一切的東西,但不能剝奪我的心意、我的尊嚴、我的笑。這是生命賦予我的東西,隻有生命才能收回。

他靜了靜,眼眸中不知為何、有失望和喜悅兩種神色交織。伸手拍了拍我的臉頰:“笨蛋。”他示意別人把我的嘴重新塞住。

“你內心深處是隻閹狗!”我抓緊最後的時間、用全部的力氣衝他叫。

我想激怒他。如果他生氣,就會一刀殺了我吧?那我就可以回去了——雖然我現在知道,那也許隻是單純的“死掉”,但總比在這裏受折磨好!

他捧著我的臉,眼神幾乎是憐惜的:“愛卿,你真是個笨蛋。”

鞭子又落下來,我的神經抽搐、破碎,神智顫抖著想逃離肉體、又一次次不得已的複蘇。他始終在捧著我的臉,溫柔,憐惜、堅持,像某個高高在上的神。

“‘若你的左手犯了錯,我必將它斬去。因我寧肯你失去一手的升入天堂,也不願你全身完整的墜入地獄。’——這個人想斬去我身上的尊嚴,居然用這麼高高在上的姿勢呢。他以為他是誰?”我模糊的想著,再次墜入昏迷。

並沒有做夢,仍然能感覺到身體在疼痛,但這疼痛好像離我很遠,我好像離開了我的身體、高高漂浮著,踮腳在黑暗中行走,身邊飄著雪。

雪是冷的,討厭,我怕冷。但是在夢裏我討厭它,好像不僅僅因為我怕冷。

“就算一輩子衣食無憂,但吃得飽飽、身上暖暖的坐著車子從街上經過,卻看見有人凍餓倒斃在路邊,那你也會討厭冬天的。因為在別人困苦的時候,隻有你得到供奉,那你就好像背負了同樣重的期許了,倘若沒有照料好供奉你的人,讓他們繼續困苦,那就是你的恥辱。冬天,就是把這份恥辱加倍放大在你麵前,討不討厭?”我記得我曾經想這麼對一個人說,但終於沒有說出口來,隻是默默的凝視他的眼睛。

他把我的手捧在手心裏嗬氣,那麼珍愛那麼珍愛的樣子。他的衣服披在我的身上。

“不要怕,以後都有我保護你走下去。”他說。

我的眼淚在該刹那掉下來。

“不要哭,以後,隻有我才可以叫你哭。”他又說。

我就擦掉眼淚,抬起頭來對著他笑:“臣已有結發之盟,還望殿下成全。”

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心裏頭痛得慌,好像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親手拿刀割掉了,以後再也不必相遇、甚至不必再想起。可是我要笑,再痛也要笑。我怎麼是這麼沒心肝的家夥?

“懷琪,對不起,我愛你。”我默念著,醒來。

還是牢房,沒有燈火,整個空間是黑的,混雜了血腥味,這份黑暗幾乎凝稠如固體。“懷琪”兩個字餘音嫋嫋,是誰的名字呢?闖進我這個沒有記憶的人的夢裏。我輕輕的哼起歌。

嘴巴還是被塞住,但是並不妨礙我哼出旋律。至於歌詞,可以在我心裏麵流淌,隻要我自己能聽見,那末嘴巴能不能出聲,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一顆心為什麼要猶疑、一雙眼睛為什麼要哭泣,親愛的你看你看風吹了過去,我們不介意、不介意、不介意分離。打點起秋衣,旅途長長的可以彎向哪裏……”

就算手腳都被綁住,但可以幻想自己是個自由人,可以穿起一件半舊的暖和棉衣裳、一雙合腳的灰色布鞋,在陽光或微雨的日子裏,就這樣輕輕的去流浪。遙遠的地方有親切的陌生人,再也沒有辜負、沒有虧欠、沒有負擔。

在這個世界裏,我唯一的、最大的夢想,不過是那樣去流浪。

外頭忽然傳來奇怪的聲音,打鬥?跌撲?人的慘叫?統共聽不分明。而後,牢門開了,一線燈光灑進來,旋即扇麵鋪開。應該不是很強烈的光芒,但對我這雙習慣了黑暗的眼睛來說,是個巨大的刺激。我不太能睜開眼。

一個人進來,背著光,我看不太清。但是那個身高、那個輪廓,尤其是那身黃袍,很難叫人認錯。

我微微一笑,半閉起眼睛,繼續哼歌。

“……向左走也許是疏離,向右拐也可以歡喜,親愛的你看你看天邊有微雨,我們不需要、不需要、不需要休憩。懷抱著神意,日曆淡淡的看不出來歸期。”

也許馬上又要承受痛苦了,那末,在鞭子落下之前,讓我一晌貪歡、多哼一段歌。

他默然片刻,抽出寶劍。

真的要死了嗎?我停住旋律。雖然已經做過思想準備,但真的麵對這一刻,還是茫然並且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