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可以再看一眼吧?空氣中的味道,雖然有點腥,可以再多聞一下嗎?柔軟的、會喳喳作響的稻草稈,還有涼涼的地麵,從此後不能再感覺到了嗎?我的血噴在上麵、再慢慢凝涸,會是什麼樣子,我自己也不能再看到?真是讓人從心底滋生出懼意。但害怕和屈服又是兩回事情。我沒有吱聲。
他一手護住我的手腕,“嚓嚓”將繩子割斷,再將我的腳也解放出來,扶我坐起:“昭,你怎樣?”
是錯覺嗎?他的聲音好像比前幾次清澈很多。像這樣的變態惡魔,居然有這樣清澈的聲音,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我發出呻吟。身上痛得像是散了架,上刑的人實在沒有吝惜力氣。
他到這時候才“哦”一聲,將我口中的東西取出來,搖頭道:“笨蛋,笨蛋。”仍然無比憐惜。
牙關好酸,我的口水控製不住的流了一些出來,滴到他嶄新的黃袍上,真是罪過。他大人大量,完全不介意的樣子,打橫抱起我,走出去。
要到哪裏呢?我頭倚著他的肩,昏昏沉沉想:接下去又要做什麼?拿鐵釘鑿穿我的雙手?或者把我綁在柱子上燒死?
他脫去我的衣服,把我放進木製大水桶中,替我洗澡。
人受折磨太過,幾乎失去了羞恥之心,我任他脫去我被抽打破碎的囚衣、並把我放進木桶。桶中的水稍微有點燙,激在傷口上,我又呻吟一聲。
“燙?”他立刻問,便抱我出水,將他的淡黃袍子脫下裹住我的身子。親手在旁邊舀起些冷水來,將桶中水拌得涼了些,用手去試試溫度,這才重新放我進去,邊道:“覺得太涼的話,馬上跟我說,我再給你衝熱水。”
忽然對我這麼好?非奸即盜。我蹙著眉,不知他想做什麼。他誤解了,飛快問:“痛了?”手停下來。
他在幫我洗浴,手勢溫柔,並沒有怎麼碰痛我。木桶中的水泛著幽香,類似某種草藥味,也許是用來治療外傷的吧?我低頭凝視著自己的身體:多虧他上刑時手下留情,基本沒有破皮,隻是留下無數瘀青,加在色澤如玉的柔軟肌膚上,幾乎有一種殘酷的美感。
當然,嚴格來說,這具身體不是我的,而是“程昭然”的。她確實是個美人,美人難免要多遭些劫難,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麼要讓我進這具身體、遭受這些劫難?她自己的靈魂,又逃到了什麼地方。
外頭忽然又響起聲音,這次是確鑿無疑的打鬥聲,先近、後遠、而後再拉近。
他在我身後低聲道:“以後你會不會記得:在這樣的時刻,我頭一件想做的事是救你出來、並替你洗澡?”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身體已經洗幹淨了,他抱我出來,用雪白毛巾替我擦幹。某人撞門而入時,他用最快的速度拿起旁邊的玄緞鬥篷,包裹住我的身體。
“當當”的兵刃相交聲,先進來的一個人把後進來的一個人劈倒在地,回身對著我們,唇邊扭曲的笑:“阿季,你當真造反。”
我瞪大眼睛。
手裏拿著沾血長劍衝進來的、這個人,身著赭黃袍衫,衫上繡五爪金龍,眉尾稍亂、眼神淩厲、眼角有了細細的皺紋——他不正是變態皇帝?!
回頭,站在我身邊的人,此刻隻著中衣,素色,袖口與領口繡著蛟龍,腰身挺拔,容顏如玉,眼眸亮若星辰,神色卻無限沉靜,溫柔、憤怒、擔憂,都像深海的魚兒一樣藏在下麵,輕易不肯吐露端倪。我在府裏見過他,他是北親王。
那末,剛剛救我、為我洗澡的,原來是北親王?他們兄弟長得果然廝像,但到底氣質有天壤之別,我竟這麼久沒有認出來,實在太糊塗。
又有許多侍衛、武士打扮的人追來,一時沒敢動手。北親王擋在我前麵,我按捺不住好奇心,還是探出一隻眼睛去看。
變態皇帝的唇角掠過一絲笑意,對北親王道:“我知道你的計劃是提前發動的,所以你自己根本也沒有勝算。事已至此,我不想多見殺戮,就讓我們兩個一決勝負如何?勝者為王、敗者死。”
北親王沒有說話,徐徐揚起長劍,那劍上忽而爆出凜烈寒氣,劍招隨之出手,有如朔風掃枯葉,萬點銀光,比雷霆猶要奪目,破空刺向皇帝。
變態皇帝望後一退,身影也快似利箭。北親王追掃一劍,卻立即後退,依然守在我身前。侍衛和武士們也打了起來,看起來是變態皇帝那邊的人比較少,所以北親王的人還可以分出一些來守護我們、另一些則圍鬥皇帝。
那變態皇帝身手也是了得——天曉得,這麼荒淫變態的皇帝,居然還很能打?他不是應該酒色兩虛、單等著被別人一個手指頭戳死才對嗎?
我傻瞪著眼睛看他們刀槍破風、槍拐橫掃、肉掌翻飛。說時遲那時快,變態皇帝一劍擋開三件兵器,背部也被人一劍劃開血槽,他並不痛呼,反而大笑:“阿季,你以多打少!”
北親王神色漠然不動:“這是奪天下,不是比武。”
變態皇帝向我們這邊望了一眼,我接觸到他目光,心底一寒。
不,他並沒有用多麼憤怒殺人的目光看我,眼眸中仍然是饒有興味、幾乎憐憫的,像當初捧著我的臉讓我接受鞭打時一樣。這目光比任何微笑都讓我心寒。我後退一步,雙手護在胸前,緊緊抓住鬥篷。
藍汪汪的光芒,驟然大盛。這光芒是從變態皇帝的劍上發出。我完全沒怎麼看清,滿場人員便像狂風中的稻草般踉蹌飛舞,有些人倒在地上,而在屋中的我,竟然沒有感到半絲風意,身邊有的隻是死寂。我看著場中暴出一蓬血光。
這不是任何武士侍衛的血,他們隻是倒向地上,沒有血飆出來——血是來自變態皇帝的。藍光大盛時,他揮劍橫掃,額角就噴出鮮血。
“怎麼?這是我拿鎮紙給他打出來的傷口呢。又繃開了嗎?”我想。
變態皇帝已經向我們這邊衝過來,劍光如電,我終於感覺到風意了,涼得像蛇。北親王一振劍,飛身迎上,將他擋在門外,幾個武士緊緊護住我。我從他們身體之間的縫隙中望出去,時而見劍光如雨如瀑、時而隻見到夜色、時而見幾片樹葉刹那間粉碎,人影一閃、又消逝,兵器聲驟緊驟疏。
“唰”!忽然一劍飛進門中來!
這劍閃著藍光,握在它主人手裏,連劍帶人飛進來!
武士們都大喝一聲,上前迎戰。比不得北親王快,在後頭如影隨形,寶劍寒光流轉,說不清顫動了多少下,但見點點銀星;皇帝回身接招,劍護全身、嘀溜溜的轉,好似平地起了一座藍塔!
我看得忘神了,脫口而出一個“好!”字。
藍芒猛然化作三座劍山,向北親王、以及兩個離他最近的兩個武士襲去!
劍自然隻有一柄,可是在旁觀者眼裏竟成了三座劍山,可知其式有多快、招式有多凜人。
我不覺又脫口而出:“小心!”
一句話,兩個字,才說出第一個字,北親王已在原地消失;說到第二個字時,寒光寶劍從冰藍劍山邊擦過,在變態皇帝的脖頸上一閃;第二個字說完時,藍色劍山已經消失,北親王收劍而立。
變態皇帝的臉色沒有什麼變化,可頭顱慢慢的、很奇怪的倒向一邊,然後整個身軀“碰!”跌在地上,頭顱撞在地上也彈跳兩下,鮮血飆成了煙花樹。
他的脖子,已經被砍斷了一大半,隻靠一層皮膚和部分肌肉連接著身軀,喉頭完全敞開來,有些氣泡混在鮮血之中冒出。
我呆呆的看著,忽然間俯身向地麵,開始嘔吐,卻什麼都沒吐出來,除了幾口酸水。
“昭,你這幾天是不是沒吃過什麼東西?”北親王在後麵擔憂的說。
是。可我不餓。我掙紮著站起來:“讓我看看他。”
北親王扶我過去,我看著地上的屍體。這個人,這張臉,這個折磨得我如此之慘的惡魔,確實已經死了?我覺得不真實,深呼吸一口氣,問:“發生了什麼事?”
“如你所見,篡位,弑君,並且——救你。”他聳聳肩,唇邊又浮起淡淡的苦笑,“如果你領情的話,昭。”
我不明白。“你跟程昭然是什麼關係?”難道是舊情人?不然怎麼會有這樣的舉止和言談……
也許我說錯了什麼。他的眼神變冷了:“當然,程大人,我不應該放肆,你是寧肯死去也不受我恩惠的。即使這種愚蠢的驕傲把你的——不,我不是想說這個。”忽然那麼後悔,收住了話頭,走過來,手伸向我:“走吧?”
“做什麼?”他的手碰到我衣服上?我瞪著它。他也想來“敘舊”?糟糕,這裏不是書房,鎮紙是沒有了,如果要搶別人的兵器會不會太不方便……
“送你回程府,繼續做你的侍郎。”他唇角扯一下,“篡位者需要穩定的天下,所以繼續為國效忠吧,程大人!如你所願?不過在那之前,先吃點東西。不然我發誓會親手給你灌進去。”
這樣說著,他伸手抱我起來,可我鬥篷一角被什麼東西扯住了。
穿龍袍的那具屍體,不知何時手抓著我的鬥篷,很緊很緊。幸好我的手也一直在胸前揪著鬥篷口,很緊很緊,不然幾乎要被他扯到走光!
北親王沒說什麼,手中刀一閃,把我那段衣角砍斷,然後回刀入鞘,抱我出去。一閃間,我好像看見變態皇帝的眉毛挑了一下。
“怎麼?”北親王低頭問我。
“沒什麼……”我膽怯的搖搖頭。一定是我看錯罷。脖子斷成那樣的人,必定是死了,又怎會有表情?他一定已經回到我來的地方:靈魂們毫無感覺飄浮著的太虛之淵。願九天神佛垂憐,他永遠安息,再也不要像我一樣回到人間。
我忽然想:在我成為飄浮的靈魂之前,我是不是也有過生命呢?我原來那具身體,是什麼樣子?為什麼我要離它而去、再也尋不回哪怕一點點記憶?
北親王就沒再說話,一路將我抱出去。外麵台階上也流著血,他抱我繞過。
也許他不應該做這種事,因為很多人悄悄的看我們,像是詫異、或者某種不讚許。我隻能閉上眼睛。眼不見為淨。閉上了,什麼都看不見、就可以什麼都不去想,好像外頭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可是抓著我衣角的那隻死去的手,還一直映在我眼簾裏,揮之不去。北親王一直在拍著我的肩,動作輕柔。可他聞不見嗎?我們的身上,都沾著血腥,那麼濃那麼濃,好像永遠都散不去似的。
過了很久,我才回到程府。“休息一下,明天不用上朝了。但是後天,我要看見你。”北親王扔下這句話,走掉。
“大人,發生了什麼事?”水玉惶然的看著我,“他們說——”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看著她,“水玉……”
她張大眼睛看著我,好像我不應該這麼說話。
我是哪裏說錯了,還是給她的稱呼錯了?“你是叫水玉,是嗎?”
“大人!您怎麼像換了個人似的!”她終於叫出來,“求求您別嚇我。您叫水玉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如果說“我”換了一個人,會讓她這麼受驚嚇,我還該不該說出來嚇她呢?但繼續扮演程昭然又好像是太累的事,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隻能抱住她,“你陪我睡覺好不好?”至少她是真心關心我的。抱住她暖和的身體,我比較容易安心睡著。
她接觸到我鬥篷下的身體,不太詫異,好像早知道我是女兒身,看見我身體上的傷痕,弄來熱毛巾給我敷,眼淚撲簌簌又落下來。她跟我到底是什麼關係?我不太有精力去思考。
熱毛巾下麵,我酸痛的肌體舒適多了,困意也越來越濃的俘虜我,所以好好的睡一覺吧!也許醒來時,會發現一切都是場夢呢?
雖然,在睡去之時,我知道這樣的盼望,大概不會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