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緣如刀(1 / 3)

第二天,水玉、程府,這個世界,一分一毫都沒有消失,它們畢竟不是夢,我也不再是混沌飄蕩、無事一身輕的遊魂——我甚至懷疑那個世界是不是曾經存在過,像個一夜長大的人類,我都已經不太記得清投胎作嬰兒之前的日子。

水玉仍然在擔心的看我:“大人,您怎麼樣?”我深呼吸一口氣。好吧,該來的躲不過,應該對她解釋清楚了。

這個解釋過程費了不少麻煩。我自認語言能力還不算差,可是水玉睜著大眼睛看我,就是聽不明白似的。直到我都快說得哭出來了,她才怯怯道:

“所以說,大人,您是說您不記得我,也不記得所有人、所有事?”這是她最後的總結。

嗯,這樣說也沒有錯啦。我點點頭。

“一定是太痛苦的關係,失心瘋了。”水玉手按著胸口,眼睛裏滿盈著淚水,“也好。那些事情不記得還好些。”

“呃……到底是些什麼事情?”我放棄與她溝通了,但好歹要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吧?

可是水玉堅決拒絕:“您既然忘了,那就不用再提了。”

天曉得!我才懶得提呢。可既然被扔到這個世界,麵對無數莫名其妙的事件,如果不知道來龍去脈,受罪都不知道為什麼受的,豈不是太冤?我口幹舌燥的再度努力組織語句,向水玉解釋這個厲害關係。

她終於妥協了,告訴我:“我”本姓“陳”,閨字“其華”,許配給餘家二公子,不料餘家被奸人陷害,老爺處斬,二公子跟其他家人流放,“我”氣不忿,改換男裝,起個假名“程昭然”,帶著貼身丫頭水玉上京想替餘家鳴冤,陰差陽錯做了官、還立了功,飛速升至兵部侍郎,正覺得官做大了、說話份量就重,應該可以想法替餘家翻案,不料前天被皇上召入宮,結果衣裳淩亂回來,隨即聽說皇上下旨,將餘家人犯全部處斬。“我”一言不發,關起門來。等水玉覺得不對,進來看時,我已吊在繩上掙紮了。

我聽得目瞪口呆,這算是哪一門子的戲文啊。不過——等、等一下!那位餘家二公子是被流放?流放之地往往離京城比較遠哦,而且這個世界的通訊技術應該不是很發達哦。那末,前幾天變態皇帝下令殺他、昨天變態皇帝自個兒就被殺了,也就是說下令殺他的命令可能有沒有到達他的流放之地?事情是不是還有機會轉圜?

“餘公子流放之地有多遠?殺他的命令,現在還有沒有機會收回來?”我問。北親王對“昭”的感情好像不錯,他篡位做了新皇帝,也許可以幫忙下令挽回餘公子的性命吧。笑眯眯,我笑眯眯。哎,可以救人的感覺真好!

“大人……”水玉難過的看著我,“您真的忘了嗎?餘公子流放在‘孔地’,打馬一日的路程,皇——嗯,前頭那位,還怕不夠快,叫用飛翎傳信、再以快馬加鞭補信,生是一點活路都沒留。大人您那天像木頭似的坐了許久,不知誰送了個什麼信兒來,正巧那自鳴鍾兒報點,你道:‘是這個時辰了。’便立起來、入房、關了門,就……”說不下去,隻管哽咽。

那麼,程昭然是為她夫婿自縊的,一縷香魂大約已隨她夫婿於地下了吧。我難過的低下頭。

一切該發生的悲劇都已經發生。我還能做什麼呢?當時在我耳畔叫我“乖乖的”那個聲音,如果會再回來的話,我真要揪著問一問:它到底是什麼意思?讓我穿到這裏來,除了白受一場苦,好像沒有什麼別的意義。

“大人,起床吧。”水玉輕輕拉我。

“還很早啊。”我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現在才七點來鍾吧?吃了那麼久的苦之後,我實在不想把身子從可愛的床上挪開,哪怕多躺一會兒也是好的。

“朝中出這麼大事,怎麼可以躺著呢?先起來梳洗吧。”水玉拉著我,楔而不舍。

“北親王昨天說我不用上朝啊。”我想起這件事,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住。

“上朝還等到現在?”水玉愁腸百結中,也不由抿嘴笑起來,“卯時早朝,大半夜需得起來梳洗,穿半個皇朝往和微殿立著呢……大人你真是什麼都忘了。”說到最後一句,聲音又低下去。

我心下也不好過,隻好勉強同她找閑話說:“對了,你是我心腹丫頭,也知道我是女兒身,怎麼還叫我大人?”

“您說,人前人後都要小心,命我不準叫您小姐的。”水玉道,“大人您這兩天累了,先躺著,我打麵水來於你洗,洗罷再起來梳頭好了,先收拾起來,萬一有什麼事,也方便應對。”說著便起身走開,腳步那麼輕捷,蔥綠的水褲腳掀兩下,幾乎沒有帶起風聲,已經離去了。

我很愛看她們穿的水褲、還有衫子、圍兜,各種女性服飾,都那麼美。想想自己昨兒那身筆挺威嚴的緋色公服、烏帽、皂靴,不由得歎口氣,回轉脖頸,惘然望著一枕黑發:程昭然,你多標致一個姑娘,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穿上男裝、到京城與那些可怕的人們盤旋終日?你留下的這個身體,我又該怎麼對待它才好?

水玉已領著兩個丫頭,捧各色用具進來,屈膝行個禮,先拿一幅白布掖在我領口,將下麵衣袍與被衾都遮蓋住,複拿個小錦褥子墊在床沿,掇一銀盆水放在那兒,並開了個鴨蛋青嵌螺鈿橢圓盒子,取香胰出來,侍候我淨麵,換過兩盆水,完了另絞一塊熱騰騰的手巾來,拭過了,再奉一種名為“口齒烏髭”的東西,讓我揩了牙、漱了口,翠管銀罌中拈出麵脂、口脂,敷抹妥貼,方算完。

我被她們這麼一套套的複雜物色與程序攪得頭暈腦漲,雖然有心叫她們退下,料來她們也不肯聽的,多說反而露馬腳,便索性閉嘴端坐了,隨她們擺布。片刻洗漱畢,用具都撤開,水玉扶我坐起來,換上衣服,因不必上朝,隻取一套起居常服來,乃是沉香緞襴衫,下頭配雙半舊的粉底皂靴,水玉親手給我理理衣領、袖口,退口一步,看妥貼了,方引我到梳頭台前,要我坐下,她在後頭,拿篦子給我通頭,正通到一半,人報:工部給事求見,我看一眼水玉,她會意,附在我耳邊輕輕兒道:“黃光,字東海。你幫他在工部做了給事,一直也都照拂他,他視你如恩人的。”邊說著,邊換個犀角梳,快手快腳替我梳了頭發、係上方巾,左右看看,道:“好了。”

我看著銅鏡中,實在是個清秀至極的年青人,衣著再隨和、眼皮再被折磨得微微的紅腫,也掩不住眉宇間的英氣,隻歎我不是英秀的材料,眼神裏時時要露出茫然與自嘲來,太過無賴相。

然而鴨子被趕上架,再不稱職,也隻能撐下去了。我深吸一口氣,想了想,跟水玉咬耳朵確定一遍:“我應該去見他嗎?”

“大人……如果是從前的您,應該會見他的。”水玉回答。

好吧,好吧。反正這個怪夢——或者說這場性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完。命運叫我幹嘛、我就幹嘛吧。歎口氣,我起身,去見客。

見到這位客人,我一怔。

所謂工部給事黃光,個子隻比我略高一分,是太過瘦弱的一個男人,幾乎隻能稱作男孩子,麵色那麼蒼白,目光茫然中帶著溫順。

而他看著我的樣子,像看一位白發飄飄、年高德邵的恩師,讓我一時有點後背發毛。

他開口了,幸好幸好,叫出口的是:“程大人。”擦把汗,我真怕他叫出“恩師大人”來。我骨格輕賤,怕受不起這樣的抬舉。

“程大人,您還不上朝嗎?”他無比擔憂的問。

“是啊,嗬嗬。”我打哈哈。

他起身,走近我兩步,深深躬腰,腦門子上有汗:“大人……安尚門外,是有很多人想看看風向、暫不上朝。但聽說、聽說裏頭要下殺手了,如果誰還不上朝的話……”

“所以?”我呆呆的問。

“所以,如果大人是想拒不上朝以明氣節,”他深吸一口氣,“我將陪伴大人!”

我呆了很久才明白過來:北親王昨日弑君,今日上朝,許多大臣還在考慮要不要承認他做皇帝,北親王大約不能容忍這樣的情形存在,要開殺戒,誰不上朝就殺哪個。而黃光以為我要硬著脖子跟篡位者鬧別扭,他打算提上腦袋陪我!

“不不不,哪有……不是這麼回事。我另有原因。”我哭笑不得,一時不好意思說出是北親王特許我休息一天,“總之,不要為我擔心,你快快去上朝!還來不來得及?你現在進和微殿要多久?”這個傻孩子,我真為他擔心。

“下官剛剛打馬跑到這裏,大約半個時辰……”他呆呆回答。

我扭頭問水玉:“我們有沒有更快的馬。”

“有。”水玉幹脆利落應一聲,“黃大人請隨我來。”

我不放心,快步跟著去,水玉叫馬廄牽出一匹黑馬,高高大大、****油光水滑,模樣兒很是神駿。它見著我,溫柔嘶鳴一聲,過來與我廝蹭,我心裏溫柔觸動,但時間緊張,容不得磨蹭了。我抓著韁繩遞到黃光手裏:“快走。”

黃光這個酸人,還要熱淚盈眶、躬身道謝,還牽著馬慢慢走出去、邊走邊再回頭跟我躬身。

“跳上馬快跑,一路跑出去!”我大叫,“磨嘰個鬼啊?快去!”昨晚我見過北親王的臉色,他是個能下狠手的。黃光到我這邊耽誤一圈,百多分鍾的來回,再加上頭尾的耽誤,這段時間我不知道多少小知事的腦袋夠他砍!

“可是,侍郎府邸,豈能馳馬……”他呆呆道。

“鬼咧!”府邸跟腦袋哪個重要,這人是會不會算啊!我指著府外,大叫,“用你最快的速度跑出去,筆直去上朝,聽見沒有?”

他看了我一眼,除了感激,還有難色。我驟然想起:我這座府邸、還有皇城某幾道門前麵都堅了塊石頭、叫“上馬石”,大約是用來上馬用的,瞧馬這種動物長得如此高大,沒個墊腳階梯,果然不容易上去。但此處沒有上馬石,卻如何是好?我倒是有心拿自己墊在下麵,隻怕這酸人不敢踩,推推讓讓,更耽誤時間。這時候,說不得要發發官威了,我把旁邊一個長得壯實的馬伕一把拉到馬蹬底下,命他墊著,命黃光蹬上去,再命水玉:“叫人喊話讓大門那邊開門!”

三句話,三個命令。黃光深深看我一眼,蹬腿上馬,打馬狂奔;大嗓門的仆人傳遞著喊話給門口,傳遞了兩次。黃光身影消失不久,門口那邊喊話回來,說毫無攔阻、已經放他出門。我鬆口氣。

一個侍郎府沒事搞這麼大幹什麼?不像神仙一樣念個法訣就能傳話,也敢大拓疆土建出神仙洞府,幾乎沒耽誤人家的性命大事,我倘若當朝掌權,必定首先命令所有官員每天要親自繞宅行走兩圈,這樣一來,想必他們的宅子會大大縮水,也省下不少土木來。

水玉不知我在想什麼,隻抿著嘴看我笑:“還當別人都跟您一樣,平地揪著鬃毛就能跳上一匹烈馬呢?”

平地揪鬃毛跳烈馬?這是哪門子的特技!我頭涔涔而汗潸潸:“水玉,你說的那些我都不懂,我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

“大人就是大人,這沒有改變不是嗎?”她道。

“這話是沒錯。可——”可她的大人已經死了,我是一個頂頂平凡的家夥,被推到這裏,“借屍還魂”而已。望著水玉的眼睛,這句話,我忽然怎麼也說不出口。

“大人隻是忘了很多事,”她篤篤定定道,“但您的性子、您對別人的關心,一點都沒變。所以在水玉眼裏,大人還是從前的大人,一點都沒變。大人也千萬不要再迷惘了。”

“我迷惘?”我摸著自己臉頰問。哎,這小丫頭哪來這麼多酸腔,害得我都跟不上。

“嗯,大人經常露出‘我是誰,到這裏來幹什麼’的神情呢。”水玉道,“水玉相信、大人,您做的任何事,都是最正確的,現在也一直這樣相信著。所以請您不要再難過吧。”

該死!她看著我的樣子,好像我是神、或者其他什麼比她生命更高的存在。如果我告訴她,她的“神”真的已經死了,我隻不過是個不曉得自己打哪來的無知魂靈,她大概寧肯瘋掉也不會相信吧?我歎口氣。

“大人,請您振作一點吧。就算——就算餘少爺過世了,但凶手不是也得到報應了嗎?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希望您好好活下去,所以請您千萬對自己有信心!”水玉道,眼眶裏又開始淚水盈盈。

我還能怎麼辦?讓她不要再哭,好像是唯一能做的事情。“好吧好吧。”我嘟囔。就算是扮演另一個人的角色也好、就算不是長久之計也好,“我會振作,可以了吧?”

“嗯!”水玉用力回答,臉上像有陽光升起來。

能夠讓一個人如此開心,我忽然覺得這場荒唐的大夢,也有了意義。

“現在再給我找一匹馬,”我抓頭,“讓我進宮去。”

“咦?”

“萬一那裏真的在大開殺戒怎麼辦。”我繼續抓頭,“還是跟去看看比較放心。”

“那,您會不會有危險?”水玉立刻開始為我擔心,水汪汪的黑眼睛仰視我,像是一隻可愛狗狗,就差沒搖尾巴了,叫我真想拍拍她的腦袋:

“應該不會的啦。”北親王好像跟程昭然有舊情,所以就算不聽勸,也不會翻臉殺我吧?“給我套個馬車。”

馬廄裏傳來一聲長嘶。“不坐鴻喜嗎?”水玉很期待的問,“您最愛的兩匹馬,懷光和鴻喜,適才水玉把懷光給黃大人騎走了,鴻喜好像很期待可以跟大人去轉一圈呢。”

“這樣啊……”我抓頭。我從來沒有學過騎術——廢話,靈魂飄飄的時候用不著騎馬啦——雖然說看那匹黑色懷光的樣子很聽話,鴻喜應該也非常溫馴,但一想到騎這麼高大的動物,還是有點退縮。若真想爽一爽,以後找個老師好好練會了再說吧,無謂在此刻逞強,做錯動作累著了馬兒就不好。“不用了,我、我身子沒有很好。你替我備個馬車,要快一點的。”

水玉領諾安排去了。我想起剛剛被黃光踏了一腳的馬伕,特別吩咐給他一些賞錢,隨後與水玉一同坐進馬車中,細細問她朝廷形勢、風土人情一類事宜——倘若要在這裏長久生活,這些信息自然是極其重要的。

水玉對很多事也不是很懂,但隻要知道的,都會竭盡所能告訴我。我如獲至寶,一一悉細記下,末了問一聲:“水玉,你對我以後的道路怎麼看?”

“嗯?”

“畢竟是一個女人,未婚夫死了,自己失身給仇家,應該自縊才是美德嗎?雖然一次沒有成功,是不是該再接再厲繼續自縊、或者做點其他什麼事情表示表示?”

水玉臉色發白:“絕對不是這樣!”

“怎麼說?”我饒有興趣看她。她對我的看法,應該代表著這個世界對“程昭然”的看法吧。我將以此決定我今後的行動。如果太過驚世駭俗、挑戰道德的事,我不願意做。那樣太累。

“如果,一定要說的話,為餘公子死怎麼值得呢?”水玉開始有點磕磕絆絆,真的鼓起勇氣說出來後,就一泄千裏了,“說起來餘公子與您訂約,就是水玉的主子,水玉對他必須恭敬。可是說實話,水玉恨他!他沒有能力為自己家人昭雪,要您在這裏千辛萬苦周旋,雖然最後也沒成功,可是換成任何人也沒有辦法成功的不是嗎?您做的已經比任何男人都好了!所以說,您對他有什麼虧欠、他們家又有什麼資格指責您?而且啊,要不是因為餘公子,您何至於連老爺太太的最後一麵都沒見上!”

“最後一麵?”我盯著她。

“唔……”水玉想捂住嘴巴。

“‘我’的父母死了?”

“您出來不久,元城發瘟疫,老爺太太就……去了。您沒能回去持喪。”水玉小小聲說。

我茫然的“哦”了一聲。雙親應該是很重要的存在吧?如果有兩個人,給了你生命,在你對這個世界無知而惶惑時,肯伸出雙手來保護你、引導你,在無邊無際一般的漫長時間裏,你確定知道他們是你的依靠,而你是他們生命的延續,是他們的希望與意義,那末,這確實是美妙的關係啊。父母與子女,因為有了對方的存在,變得重要和獨一無二。如果這樣重要的人離去,最後時刻卻不能相送,那一定很遺憾吧?

苦笑一聲,我對水玉道:“不用責備餘公子,正因為我為他的事來到京城,所以才沒有留在家中染上瘟疫,不是嗎?我的父母如果愛我,一定寧願我安全的留在外麵的。他們不會怪他。”

這句話很自然的溜出嘴巴,好像我打內心深處覺得,“程昭然”不希望任何人責怪餘公子。

捫著心口,我實在忍不住又一次苦笑:我扮演程昭然,居然已經這麼熟練了嗎?看來真是要地久天長的扮下去了。

也好,原來的我對任何人沒有任何用處;而這個世界裏,至少有一個水玉,無論如何都不希望我走。

“你說這裏所有官員都是男人對吧,那我繼續當官當下去是不是不太好?有沒有其他事你覺得我更適合做?”我繼續問水玉。

“作官……是您原來的心願,而且您很勝任。”水玉猶豫著,一句話還沒說完,馬車停下,車夫回頭道:“大人,安尚門到了。”

本朝京都名為“暉城”,南部給平民及百官居住,喚為“南城”,北部則為皇城。

皇城南邊有三門,正門為朱雀、東門為安尚、西門為含光。百官日常上朝,自安尚門入,於和微殿議事。如有祭祀等大典,則開啟朱雀門,在大公殿舉行儀式。

北親王昨夜弑君、今日臨朝,怎麼說也是大事,卻沒有開朱雀門,隻讓官員們如常從安尚門入朝,看來是有些奇怪,但仔細一想也能明白:

弑君篡位,茲事體大,若開朱雀門,讓百官上了大公殿,新舊皇帝交替儀式迫在眉睫,大家必定立刻開始激烈議論昨夜之事、並質疑北親王繼位的正當性——如果他想繼位的話。北親王在繼承的正當性上站不住腳,所以不願將此付諸公議吧?安尚門如常上朝,就等於暗示一切朝政如常進行,誰若乖乖進安尚門,就等於承認北親王以皇帝的身份主持朝政這個大前提,之後的事情就容易了。同理,誰若反對北親王繼位,就必定以“不進安尚門”這個姿勢作抗爭,北親王要殺人穩定局勢,也必定從這群人開始。

進不進安尚門,幹係如此之大,所以我盡一切力量,要求黃光立刻進門、上朝、保命。

我對“篡位”這兩個字沒有太大惡感。原來那個變態皇帝,還是殺掉幹淨。北親王的人品,我雖然不太了解,但比之那變態皇帝,總是妥當一些的。他要篡位就篡好了,黃光沒有必要為了維護他們皇族內部的正當皇位承繼順序,而賠上自己的性命。

安尚門外,有股子“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思。身著朝服朝冠僵立在門外的人,數目不太多,約三四十個,看起來品級大都不算很高。也許真正與北親王作對的重臣,根本就不來這裏,隻在自己家中“稱病臥床”罷。我急著找黃光的身影:他聽我的話,乖乖進門了沒有?

我沒看到他。反而是所有朝臣的目光“唰唰”移向我,不知包含了多少複雜意味。有許多士兵執戟、斧、槊等武器,板著臉列隊在他們旁邊,似乎是聊供儀仗,但氣氛分明肅殺,我不知所措。

幸好懷光一聲清嘶,我順著嘶聲望過去,見到它,韁繩牽在一個小太監手裏。

那小太監不過十幾歲樣子,相貌清俊討喜。懷光向我伸長脖子嘶叫,他也看著我,遙遙行個禮,牽著馬過來,忙著叩頭:“程大人。”

我不慣生受這個,急要挽他起來,他腰仍然哈著,靠著我小聲道:“您還真來!皇上不是口喻,叫您歇息一日麼?”

我怔一怔,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皇上,便是北親王了。

“我怕出事。工部黃大人進去了?”我揀要緊的問。

“嗯哪!騎著大人您的馬。幸而奴才們認識,跟皇上回了,皇上要奴才在門外等著,萬一大人來,跟大人說一聲:什麼都不用擔心,隻管回去,待明兒就好。要是不聽話,別怪皇上翻臉。”

是啊,一夜之間,他就變皇上了,翻臉是要不得的。無怪乎多少人砍頭誅九族的也要搶個皇帝位子來坐坐!頤指氣使、逆我者亡,勢頭還真不一樣。

我點頭:“臣知道了。”接過懷光的韁繩。沒什麼別的可做的,回家吧。

懷光靠著我蹭來蹭去,身上是馬類特有的味道,不算很濃,但老實講,是有點臭的。可它眼睛那麼大、那麼清亮,又那樣眷眷的望著我。我在第一時間愛上它。

笨拙的拍拍它的脖子、理理它的鬃毛。它很期待馱著我飛馳?如果有這個能力,我也想當時當刻抬腿跳上它,享受一下縱馬高歌的樂趣啊。遺憾的笑笑,我隻能在心裏暗下決定:有機會,一定要盡早學會騎馬。

至於現在,隻好委屈它跟在我們馬車後麵,小步往回走。

水玉小心對我說:“大人,水玉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都這樣了,不什麼當不當講的?你講罷。”我道。

“朝中好幾位大人,好像對您不太友好……”

“嗯。所以?”

“大人您什麼都忘記這件事,是不是,暫時不要讓他們知道比較好?他們一直以來比較忌憚您,如果知道您失憶了,不知會不會出什麼損招,尤其現在朝中形勢又不太穩……水玉慚愧!其實水玉也不太懂現在算什麼形勢,大人您別生氣。”

“有什麼好生氣的?你說得很對啊。”我沉思道,“‘我’是用多長時間升為侍郎一職?這算是多大的官?權力大嗎?”

“原來是尋了個獵場護衛的缺,六個月前您救了皇——先頭那一位,禦前奏對稱旨,即刻提拔為工部侍郎,官四品,時常見駕進諫。”水玉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