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末,一頭紮進京城,一天之內從護衛當上四品侍郎官,還常常見駕,能不叫很多人眼讒?再加上這個程昭然不像是八麵圓滑人物,六個月下來必然結仇不少。我點頭,作了決定:“現在我不能說自己失憶,先撐過這段時間再說吧。到時候找個機會稱病退隱好了。”
水玉“啊”一聲,吃驚看我。
“怎麼?”我心中一動,“從前的我不喜歡退隱嗎?”
“您……”水玉為難著,唇邊卻微微浮出點笑來,“您還在閨中作小姐時,習字習的是行草,看書看的是儒、墨及諸部兵書,消遣是騎射!老爺再怎麼罵,您一轉眼溜出去做你自己的事去,再改不得的。上京來,您頭一件事不是去玩賞奇珍、鑽營門路,竟是看諸門方位與山水地勢,嘖嘖稱讚哪裏選得好、哪裏又奇怪。侍郎封到兵部,是您自己選的,一上任便找了好些事情來做,自誇說有功於國家,雖說辛苦一點,倒值當呢!要不是……哎!”又捂住嘴,小心看我,“水玉又說錯話了。”
“要不是忽然之間我失身、餘公子喪命,我心灰意冷自縊嗎?”我微笑,“你說好了。”
水玉低著頭:“水玉不該說。”
“從前的事情我都沒印象,你以後不要客氣,有話就說。不然,有半句藏半句的,我才難受呢。”我誠懇道,“這樣說起來,我扮男兒身為官,是一展平生所長、如魚得水,不應該想到退隱?”
水玉還是低頭,聲如蚊蚋:“退隱呢,安全一點……”
“明白了。”我點點頭,她是為我好,才覺得退隱也不錯。但看起來,原來那個程昭然,當這個官是真當得精神奕奕。我倒沒什麼官癮,也不懂那麼多兵法騎射,留久了也沒意思,還是等這次改朝換代告一段落,掛印求去罷。買舟載酒、布衣而歌,那個我有興趣,不過——
“我是不是有很多積蓄?”我問。
“呃?”
“如果退隱的話,不知是不是要為生計而操心啊!”我撓撓頭,“是不是要找點什麼謀生?”糟糕,我什麼都不會,連力氣好像都不是很大,光采野果也不知夠不夠填飽肚子……
“哪兒用得著那個!”水玉叫起來,“宅子、田地都在。您就算退回去養幾個小小姐小少爺都沒問題的——呃,”臉又紅了,聲音小下去,“水玉告罪!水玉的意思不是說要您另嫁,當然水玉也不是說希望您一輩子替餘少爺守……唉、唉,水玉……”不曉得怎麼說好,臉越漲越紅。
“我知道了。”我看著她笑。知道她是真心為我好。
真感動,在這個世界裏,有一個人,這樣全心全意為我好。
我伸個懶腰:“腿過來。”
“嗯?”
“給我躺一下。”我放肆的躺倒在她懷裏,啊,軟綿綿的,感覺真好,“好累,讓我休息一下。”
嗯,前幾天被折磨的傷沒有好,又經馬車一顛,全身好痛,幸好有她柔軟的懷抱。我開心把自己的腦袋擱在她懷抱裏,放鬆的伸直我的腿。這個世界,也許還是不錯的哦……
馬車回府,我急著去躺倒休息——全身痛楚著,又難得厘清了這個世界的頭緒、定下了今後的計劃、也找到了個最忠誠的陪伴者,可不該堂而皇之“奉旨休息”、好好享享福,為下一階段的生活積蓄點力量?
隻是,剛褪了外衣,還沒來得及抱住枕頭,就聽後頭馬嘶,嘶得還有點兒激烈。縱然我不諳馬經,聽起來也覺不對勁,又兼跟懷光已經產生了感情,忙著問:“怎麼?沒出什麼事罷?”
後頭笑回道:“鴻喜吃醋了,一直拿尾巴掃懷光。懷光惱了,拿蹄子踹鴻喜一下,鴻喜正叫喚呢!大人別擔心,沒什麼事,這上下就該安生下來了。”
馬兒也吃醋?我失笑。想想,終不放心,披了衣服趕過去看。
懷光已經給刷洗過,全身****黑亮水滑,站著自個兒吃草,聽見我腳步聲,伸長脖子,目光活似個小人兒,那樣楚楚的,幾乎要拿腦袋蹭在我臂彎裏訴委屈。
旁邊一個位置,立著匹大馬,比懷光還高上一個頭,全身雪白,獨鬃毛是紅棕色的。那鬃毛也怪,照理該梳洗過,就是不肯如懷光般柔軟的順下來,偏要獅頭刺腦的呲出去。見我來,他乜一眼,扭著脖子,揚蹄一聲長嘶,鬃毛如火焰飄動,漂亮固然漂亮,隻是配上它這樣的個頭,我若是膽小的,當場就要給嚇煞。
“鴻喜?”我試著去拍拍它,“安靜一點。”
它鼻子裏噴出一口氣,還是不肯看我,但總算安靜下來。馬館奉一袋方糖給我,我猜是馬愛吃的點心,便取兩塊,放在手心,喂它:“乖。”
鴻喜嚼了一塊,目光見得緩和,轉過身,拿身子旁邊向我示意,轉過頭看看我、又繞過去。我福至心靈,笑道:“很想讓我騎出去嗎?抱歉?這幾天可能真的不行。盡快,我答應你一定盡快。”
鴻喜不解的瞄瞄我。我歉然的彎腰比手勢,不知怎樣才能對它說明。它雖不懂人話,但大約也明白了我拒絕騎它,鼻子裏又噴出一口氣,徹底轉過身,拿屁股對著我,獨個兒立到馬廄深處去。我再怎麼叫喚,它也不理,連方糖都不要吃了。
小樣兒,氣性還挺大!
我歎口氣,拍拍手,回去睡覺。
有句話說得好:我不可能讓每個人高興。同理,我也不可能讓每匹馬高興。實在討好不了它,我也隻有回去睡覺。
水玉接著我,幫我脫鞋寬衣,口中輕聲埋怨:“下次穿好再出去呢,別再這麼敞著懷四處跑了,成什麼樣子。”
我低頭,中衣剛才穿得好好的啊,外頭隨便披件外衣,雖然不甚端正,但在自己府裏走動,沒什麼事吧?再說,“我現在是男人啊。男人就算衣服沒穿好,走走有什麼大不了?”
“還說!”水玉恨恨的,唇角卻忍不住笑,拿手指頭點我道,“自己照照鏡子去。玉一樣的人品,不規不矩像什麼市井憊懶漢似的招搖,生生把府裏的丫頭都勾引完了,沒事人似的敞著懷跑回來叫我一個人伺候你寬衣睡覺。那幫小蹄子們能不吃醋!您也可憐可憐水玉,也收斂些兒呢。”
原來不是怪我沒禮教,倒是怪我勾引了人。我傻笑。果然程昭然這副皮囊生得太好,也是麻煩。擱人家身上是憊懶舉止,擱她身上就是隨性風流,我真應該改改遊魂脾氣,學會深居簡出、韜光養晦,以免不經意間禍害他人。
之後再沒別的事,我一頭放倒,沉沉睡去。這一覺睡得香甜,好容易睜開眼時,隻覺得光線朦朧。我扶著頭問:“水玉,下雨了?”噯喲,頭怎麼這麼重。
“沒下雨啊。”水玉說著,倒一盅茶遞給我。午睡起床有喝茶的規矩?我接過來,“咕咚”咽下,嗯,很清香,有點薄荷口香糖的味道。
水玉駭然打我:“吐出來吐出來,這是漱口的。天,您咽下去了?”忙著揉我的背,“這也能咽?小心您的腸胃!”說著又忍不住笑,“要叫那些丫頭們見您這副傻樣,還有得好嚼舌根呢。”
是啊,我本來就是個傻人嘛。土鴨子活生生被趕上架,不招人笑才怪。我在心裏劃個十字:程昭然,對不住,我這團稻草心,塞進你這個繡花枕套裏,糟蹋了你的身子,你老人家有罪恕罪、有怪勿怪。
這般禱吿過,心安理得許多。水玉又換了盅茶來,這次不敢掉以輕心了,詳細跟我解釋:“小睡起來,齒澀舌苦,故要用這茶清口提神,比常茶性烈,不好吞咽的。明白了?”
真像我是小孩子似的那麼教呢!我愧笑著點頭,嗽罷口,繼續剛剛的問題:“沒下雨,天怎麼這麼暗?”
水玉抿著嘴笑:“酉時了,還不暗,留著太陽照您起來呢?”酉時?這是什麼時候?我十二生肖倒是知道的,磕磕絆絆不太熟——這個腦殼留的信息半全不全的,有時沒用的知識自動往外麵跳,有時該用的、它又沒了,真是討厭得要命——當下隻能自己暗暗扳著手指:一天十二個時辰,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哇,這麼一算,酉時大概是下午六七點?!
“現在是傍晚?”我駭然問。
“嗯。”水玉點頭,心情很好,“大人睡得很香呢!”一邊麻利的扶我坐著,“黃大人在等著,大人要去見他吧?”
“他等我做什麼?”我捧著頭。唉,睡得太多,就像喝得太多一樣,頭重腳輕,很難受啊。
“上完朝,說來拜見大人,總是報什麼消息吧?大人您見見他也好。”
“嗯。”我伸著手讓她幫我穿衣服。哎,多麼腐朽享受的生活,世界真美好啊,搞得我都不想見客了。“好餓。”
“粥已經熬好了,除了白菜卷兒拌開耳那些粥菜,水玉再叫他們配了溜丸子、清炒銀芽、燴三鮮兒、杏仁豆腐、百宜湯,都是您愛吃的。您看還好麼?”
我一聽開頭那個“粥”字,先有些猶疑:早上喝米湯、晚上又喝粥,難道這裏連碗白飯都吃不上麼?幸而聽到後頭一串菜名,勾引得食指大動,再聽到有湯,當下便笑道:“那來個隔夜米飯,我要泡飯。”
水玉搖頭:“太醫說隻能吃粥靜養,養了三天才準吃米飯呢,您還想隔夜的!”說著,嘴兒一抿,笑,“別說飯,連肉都不許你吃呢。虧水玉知道您是斷不得肉的,特意叫人拿肉細細磨成糜,做了丸子,問準大夫,些須吃幾個不妨,您才有犖腥可以到口,還不謝謝水玉?”
我給她作個大揖:“如此,多謝姐姐。”
她避到一邊,笑:“折煞水玉。您每常辦事時,多收著些,就是憐恤婢子了。”
“水玉你真好!”我全身心的擁抱她,就準備幸福的飄向飯桌。可是,殘餘的一點良心讓我開口問:“哦,黃光吃了沒?要叫他一起吃否?”
“已經給他奉過點心了。水玉本來吩咐廚房這上下單獨給他開飯的,因為不知您什麼時候醒。現在您醒了,要叫他同席嗎?”水玉回答。
“哦……”我吃相不太好,那就別叫他同席好了,免得露出馬腳……等一下,“點心?他等我多久了?”
“下朝之後直接來的,日中時候吧。”水玉急著向我保證,“您放心,我們當時就請他用了點心,他不會餓的。”
這、這不是餓不餓的問題吧?我無力道:“水玉!這樣對別人不會太失禮嗎?”即使是無知的我都覺得不妥吧!
“不會啊。”水玉理所當然道。
“水玉……”
“他的拜訪,絕對不會比大人的休息更重要。”水玉斬釘截鐵,“他要體諒您的休息,這是他的禮數。”
“可是,如果是重要事情怎麼辦?”我最後掙紮。
“不會啊。”水玉笑嘻嘻扶我,“用飯吧大人。”嗯,說話間,有人端著盒子進來。“我叫他們端進房裏來,這樣又快、又方便。”她解釋。是的,盒子裏飄出食物的香味……
“你說他不會是重要事情?為什麼?”我咽一口唾沫,問。
“因為我親口問過他,他承認重要性不足以打擾大人休息啊。”水玉還是笑嘻嘻,起身去掀盒蓋——
不是吧?!那麼個蒼白柔軟的男孩子、正那麼溫順的坐在外頭等我睡醒覺、等我吃完飯?我有罪惡感!我實在拿不起這麼大的架子來啊!
盒蓋掀開一線,飯菜香……我絕望的伸出一隻手,命令:“停住。叫他一起來吃。”
水玉看著我:“大人?”
“把盒子蓋上。把他的一份拿進來,等他來了,我跟他一起吃!”我一口氣發完命令,生怕自己會後悔。說完了,我趴下來,捂著一天沒進食的肚子。靠,剛剛還不覺得餓,可是聞見食物的香味,真的有點忍不住啊,所謂饑腸轆轆……
“大人。”水玉還想說什麼。我氣若遊絲的招手:“快把他帶進來吧……”
我發誓我純粹出於禮貌的考慮,覺得該讓小哥們兒黃光進來一塊兒吃飯,不然太不夠意思。
可是看到他的眼神,我忍不住尋思:也許水玉的建議才是正確的吧?在這個社會裏,我的決定實在太奇怪了對不對?
所以他的眼神那麼不自在、那麼感激涕零、那麼食不下咽。
走進房間時,他肩膀縮著,很小心的看看房間擺設、隻看小小的兩眼,臉紅得要死,迅速把頭低下去;坐在椅子上,他隻用屁股的一點點坐在那兒,然後動都不敢動;食盒打開時,他道謝,我在他的注視之下硬著頭皮劃了幾筷子飯菜,他還在道謝!
好吧,就算是四品官員請七品官員到房間吃飯,就算據說他那七品官職是我幫忙給他弄的,那又怎麼樣?
惡狠狠的一拍桌子,我吼道:“你給我差不多一點!”
他嚇一跳:“大人?”
那個眼神,小白兔,天啊絕對是小白兔。我拿過他的碗,一口氣舀了四種菜,堆得高高的,往他麵前一放:“我是個粗人,就知道困了睡覺、餓了吃飯。你那麼多謝來謝去,害得我都吃不痛快。現在我不管你了,我自己豁開吃了。你最好也把這些東西吃掉!”
天哪,我太凶了嗎?小白兔的眼睛裏水汪汪泛出淚光來!
幸好他隨後應聲“是”,乖乖埋頭動筷子。我鬆口氣,甩開腮幫子,不再顧忌吃相,開始痛快淋漓的解決食物。
感謝神,“程昭然”的皮囊有一副好牙口、一副好胃口,這兩項優良品質足夠支持我風卷殘雲開霧散兵遊勇不可當的、以最快速度把我看中的食物倒進嘴巴開足馬力咀嚼處理一古腦兒全咽進胃裏——
呼!
滿足的打個飽嗝,又給自己舀了一碗湯,可以放著慢慢喝。我這才安心的往後一靠,拿了根牙簽剔牙。
也許是有點窮凶極惡。但,隻有這樣吃飽,才算好好的吃了一頓吧!不然怎樣?拿著雪白牙箸,小口吃菜,小聲咀嚼,將食物咽盡後嫣然一笑?不不,我覺得那不足以表達我對人間食物的尊重與熱愛。
小白兔閉著嘴巴,不出聲的嚼著,腮幫子動靜很小,一邊看著我,忽然笑了一下。
他碗裏菜才吃掉一半呢!該死,多有家教的孩子。我惡向膽邊生,喝道:“笑什麼?!”
一定是我凶了太多次,所以這次他不是很怕,能夠用囫圇話回答我道:“大人像一隻成窯的瓷器,卻時有金戈鐵馬意氣,在下所以為此驚慕。”
驚慕?什麼拗口詞語,他還不如說驚駭呢他!
成窯的瓷器?程昭然才是成窯瓷器。我、我不過是一口破砂鍋,路邊攤上殺完價十塊錢一個,既來之則安之的假冒貨色。他們期望太高,我很怕最後會讓他們失望。
我不說話,捧起碗喝湯。
“已經為先皇擬定諡號了,為‘厲’。新皇即位,明日宣布年號,據說是‘迅清’。”他道。
厲不是一個好諡號,但既然肯定他為“先皇”,北親王也算仁至義盡。我低著眼睛,默然再呷一口湯。
“你來,就是想跟我說這兩句話?”片刻,我問。
“……是。”他回答。
好吧,諡號和年號確實是很重要的事,值得他專門來告訴我。我聳聳肩,繼續陷入默然狀態。他吃飯,我喝湯,順便把玩餐具、研究它們的造型,增加美學修養。
他終於吃完時,我已經從菜碗上的釉色研究到窗欞上的雕花,視線移到窗外時,心底輕輕的“嗬”一聲。
那兒立著一棵梨樹,正在開花,滿樹的雪白花朵,是全盛時候。月光初上,輕薄如紗,而滿樹花朵白成明亮樣子,幾乎從花瓣中放出光芒來,視線剛落上去,隻覺得耀眼美麗,停留片刻,複覺柔和。遠一點兒,紫藤架給出一抹朦朧的背景;薔薇嫩芽爬在矮牆上,一團團小小的粉紅色,輕輕在風裏點頭。真像一幅畫。畫麵的最前頭,梨花如雪,月色如紗。
我幾幾乎要停止呼吸。
忽然而來的美麗、像忽然而來的幸福一樣,總是叫我不由得停止呼吸,一直要呆很久,確定它是真的,才敢把那口氣呼出去。
水玉端茶上來:“大人……”
我拉她衣角:“可以端到外麵嗎?”指著那邊,“看見那樹梨花?可以把茶桌放在那裏嗎?”
她很輕微的怔一下,笑了,唇角彎上去,輕鬆回答:“好。”就像無數次接受這樣的請求一樣,簡單一個轉身,就去準備。
不需要多久,一張漂亮的小木桌就在梨樹下擺好了,上麵擺著茶具,邊上搭兩隻可愛的木椅。水玉給我們倒好熱騰騰的茶,把我的一盅捧給我:“大人,茶可以慢慢喝了。”笑得非常愉快,把幾個字特意咬成重音。
——她在笑我飯吃得太快?我心裏吐吐舌頭,把暖茶捧在手心,往後一靠,水玉先已細心的準備了腰墊,靠起來非常舒服。梨花就在頭上盛開,微暖的晚風吹拂,花朵間或會落下一瓣,擦著人的頭發絲。
夫複何求啊。我適意的長籲一口氣,把自己陷在椅墊裏。
命運難得對我這般優待。肚中有糧、心底不慌,手裏有茶、身邊有美景可人,我得好好享受這一刻。
“大人……”黃光捧著茶盞,不喝,低頭靜靜開口。
“什麼事?”我前後輕輕搖著,仰頭看花。
“今日有四十餘名大臣在廷前被賜死,血流盈階。”他道。
那晚的血腥味驟然間席卷而來。為什麼梨花還可以這樣安靜的雪白盛開呢?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所謂良辰美景,在這樣的小院子裏,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繼續前後搖,捧著我的茶,想。
黃光很輕的把茶盞放回茶托,“叮”的一聲響,一片梨花像被這響聲所驚動,落下來,輕盈打個旋,擦著他的指尖,落在桌麵上。桌麵漆作蒼綠色,他的指尖白得幾乎透明,指甲咬得有點不平整,那片花瓣邊緣有蟲齧的一小個缺口。
“所以呢?”我啜了一口茶,問。
“大人今天救了我一命,還能不能,多救一些性命?”他道。
這才是他今天真正想對我說的話吧?
我忽然想起一句“大廈將傾,豈獨木能支”,差點不合時宜的笑起來。新皇帝要誅殺異己者,我能做什麼?他當我是神仙嗎?
看著他的神色,我忽然醒覺:他跟水玉一樣,把“程昭然”當成了某種接近神仙的存在!
我想罵娘。
程昭然,你給別人留下這麼大的期待,然後在變態皇帝手裏棋輸一招,就殉夫自盡了,留下我在這裏怎麼收拾你的爛攤子?告訴他們實話,叫他們別再指望你了,他們會不會信?總之我是不能再裝下去了!這擔子太重,我哪兒擔得起!
“稟大人!宮裏的公公來拜訪大人。”絲鈴前來稟報,漆黑眸子眨啊眨的,“他好像帶來很多賜物哦。”
“絲鈴!”水玉責備的喚了一聲。
黃光手放在桌上,低著頭,仍在等我的回答。他的脖子細得像個孩子,腦袋比起來就太大一點,大頭孩子,頭發那麼軟。
我不知為什麼就柔和的回答:“我盡我所能。”
“多謝大人!”黃光單膝跪下去,謝得很用力。我站在那兒欲哭無淚:為什麼要答應?我有什麼“所能”可以幫他“盡”的?輕易許下這個承諾,以後還不知怎麼辦呢!嗚,再這樣下去,我遲早要前仆後繼、跟隨程昭然的腳步去死——雖然她這具身體也不一定會死,說不定召喚其他遊魂來填充。話說,如果抓我來的就是這具身體的話,我是不是要直接拷打它,問問它打算要我怎麼辦,不過拷打它跟拷打我到底有什麼區別啊——嗚,我的腦袋怎麼這麼亂……
水玉替我緊了緊衣帶、正了正衣領,取下巾幘,另拿了頂帽腳向上卷起的黑帽子來於我戴——這種藤草為裏、木為骨、漆紗為罩的帽子,叫做“襆頭”,男性戴得很頻繁,上朝、會友,俱可以戴,隻是不同場合在款式或料子上有些區別,算是略為正式的冠服。再要尋常些,便是適才我戴的巾幘了,是紗羅質地,更為柔軟輕便。
來客是“宮裏派來的公公”,那我自然要穿戴得齊整些,水玉相了相,看沒問題了,便引我去正花廳。快邁進廳門時,我想起一件事,縮回腳問:“我不用換衣服?”
那時候我進朝,戴起襆頭來,穿的可是公服,此刻不過一件緞襴衫、結根素腰帶,便能見宮裏的客人?
水玉方回我半句:“聽公公說——”便聽笑嘻嘻一聲“皇上特別交代,程侍郎染恙未愈,不必公服跪拜,常袍立聆即可。”裏頭一個人迎出來,是宮門外那個小太監,此時戴一頂無腳襆頭,著孔雀綠地淡粉團花衫,外罩褐地同色暗花圓領窄袖袍,束著赤色帛帶,比宮門外那時候見得正式,極親昵的趨過來,上下看我一眼,“侍郎精神見得清旺些,皇上可以略放些心了。”
這人動靜中兼有十五歲少年的明朗、又有五十歲老頭的油滑,可以很輕鬆的跟人接近,一回不生、二回就很熟了,正所謂長袖善舞,至於袖子裏藏著什麼,那又另外講。不管世道怎麼變,這種人是頂頂容易混開場麵的,二腿子、師爺、副官、長隨,都是他們。
我人笨,見到這種精乖活泛腳色,頂頂自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應酬才好,想著“禮多人不怪”,便待彎腰作揖,腰才彎下去,他就緊忙把我手肘扶住了:“別,別!程大人!皇上都囑您接口喻時不必跪拜呢,您對奴才這麼客氣,不折煞奴才!”言罷,笑笑,站直身,南麵而立。水玉扶我立在下首,聽他宣口喻道:
“明天來上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