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緣如刀(3 / 3)

結束。

呃?這樣就結束了?我傻傻看他,等了半天——“就這樣?”

他眨眨眼睛:“哦,完整的話,是這樣,說著,把手一負,側對著我,凝然而立。那種凝眉樣子,驟然像煞了北親王。

他立了足有一個世紀之久,張開嘴唇,不出聲的歎口氣,沒有回頭,依然負著手,道:“……告訴他,明天上朝吧。“

天啊,連語氣都像煞了北親王!這位仁兄模仿能力也太強了吧?簡直叫人毛骨悚然。

他又用那種“很北親王本人”的方式,閉上嘴巴,然後五官一皺、再笑開,終於回複了他自己的樣子,衝我吐吐舌頭:“以上就是全部口諭啦。”轉身叫地位比他低的太監們將東西捧出來,他一樣樣給我介紹,包括外敷的傷藥、內服的人參、吸病氣的通天眼菩提珠手串、取吉祥的玉如意、還有綁在膝蓋上的布袱……幹什麼,下跪時保護膝蓋用嗎?不用這麼周到吧!我有點兒哭笑不得。

“奴才姓張,賤名一個濤字,波濤的濤,迎祥宮黃門郎,今後侍郎大人多多關照!”小太監展示完禦賜的東西,這麼向我笑道。

我是不太懂他報的官職是什麼意思啦,不過又有“宮”、又有“郎”,大約是厲害的,我應該表達一點敬意:“原來是張公公,多承關照,有勞有勞。”我蹩腳的說著比較符合正經“官話”一點的客套話,又要給他作揖,姿勢嘛,可能是不太標準,無非是學著別人比劃,不過我“染恙未愈”,動作荒腔走板一點,應該也蒙混得過。

他又趕緊屈膝攔住了,拉扯一番,算完成客套,於是告辭。他們上門,不能空手而返,我要給禮銀的,自有府中管事的負責打點不提。我瞅空拉了水玉問:“聽別人傳達皇上口喻時,按規矩本來應該跪嗎?”

水玉莫明其妙道:“是啊,怎麼?”

“哦,在宮門外這個人也給我傳達皇上的指示,我好像就這麼站著聽的。”我撓頭。

水玉:“……”

總算把客人全部送走,我四仰八叉躺在榻上:“呼,好累!”見客真是件恐怖的勾當。

水玉進來,後麵跟著絲鈴,絲鈴手裏又提著一個食盒。“咦,我現在不餓。”我道。把我當填鴨麼?

“您不餓,水玉須會餓。”水玉笑著白我一眼,在榻邊坐下,叫絲鈴把食盒放在案上,打開了,拿出五個小蓋碗來,將蓋子一個個打開了,是炒豇豆、粉皮銀芽、牛肉蘿卜、炸卷子、並一碗魚片辣羹。水玉看到羹,問句:“怎麼辣的?”絲鈴笑道:“廚房裏說切紅絲取個顏色,其實不甚辣。不過放到現在,又熱一遍,大概色味都差了些,姐姐可要他們再做一次?”水玉搖搖頭,不說什麼,絲鈴便盛飯給她。原來她到這時候才有空吃晚膳,我有些內疚,又聞著味道香,坐起來湊在她肩上,指著塊牛肉明知故問:“這是什麼?”

水玉“啪”的把我手打回去:“病人需有個病人樣子,大人您也尊重些呢!”

真嚴肅。唉!我又仰回榻上。水玉咬了一筷粉皮,問我:“不看書了罷。歪一會子?”我點頭,要脫鞋子,隨便的拿腳跟互相一搓,那靴子幫兒高,又是結帶的,一時搓不掉,我便要坐起來拿手脫,絲鈴早過來道:“大人,我來!”

水玉偏過頭來,放下筷子:“我來吧。”半蹲著替我脫了靴,又抖開一條毯子給我蓋了。我歪在她身後,隻管玩她的衣帶,她會意,對絲鈴道:“你先出去罷。”看房門闔上,方問:“大人要說什麼事?”

我笑道:“你先吃,邊吃著我邊問你。”水玉搖搖頭,拾起筷子繼續吃,我道:“黃門郎是個什麼官?”

“‘黃門’可以作太監的通稱。‘黃門郎’則是太監的一種職位,侍奉在皇上左右的,從六品。如果說‘小黃門’,就是更低一級的太監了。”水玉答道,“那位張濤公公從前沒見過,年紀也不大,職位應該不會太高,何況對您介紹自己時照理不會用通稱,所以該是從六品黃門郎吧。”

“那末比我低。”我得出結論,“所以我對他是不是太客氣了?”

“他到底是宮裏派來的,代表著皇上。又是迎祥宮的人——迎祥宮是禦書房的所在——在這種時局,他這麼點年紀的人能被派來傳話,總有他的厲害之處,客氣點沒錯。”水玉道。

我“唔”一聲:“客氣點應該怎麼行禮才對?”

水玉筷子停在半空:“大人,您……您連怎麼行禮都忘了?”不等我回答,她自己跳起來,“當然要忘就一起忘了,瞧我多笨!險些誤了大人!大人恕罪,水玉這就教您行禮!”

都是我的錯,害她飯也不要吃了,就急著要教我。我好說歹說,她一連劃飯一邊指點我,千幸萬幸道:“還好您當初學了這些禮兒,回來一遍遍演練,水玉都看熟記住了,不然怎麼辦。”

學了三刻來鍾,我已腰酸背痛,寧願到外頭跑個幾圈,也不要再僵著腿骨,把手從身邊緩緩舉到身前……哼,當官當官,當個頭的官!為了以後能不行禮,這個官也是非辭不可了。都不曉得這麼多官禮是誰定的,從前的皇帝嗎?我想著那個變態皇帝,恨恨咬牙,他血汙的頭顱忽又出現在我麵前,嘴角微揚著,眉毛一挑。

我狠命揉揉眼睛,幻像消失了。但那股血腥味仿佛還留在鼻端。我的心卟嗵嗵跳。

水玉看見我臉色不好,很心疼:“累了?大人您先躺會兒。反正也學得差不多了,到時候看著別人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大體兒不錯的,縱有些不到位地方,您是這樣的身體,誰跟您計較呢?”便扶我躺下,她自叫丫頭過來收拾食具。

這次來了兩個丫頭,一個是絲鈴,笑了聲,跟另一個丫頭咬耳朵,說的是:“夠半個鍾點,把飯粒吃到榻上地上,不知是怎麼吃的。”水玉原在理衣裳,聽到這句,惱道:“小蹄子又嚼什麼舌根?”她們隻是笑,提了食具出去,水玉衝我一跺腳:“都是您害的!”也出門去,咕咕噥噥不知跟她們說什麼。

我累了,眼皮一搭,朦朧盹著。水玉回房推我道:“大人,床上睡?”

他們的“床”,簡直像一個小房間,用紅木雕花做出來的,居然還有門,門上蒙著紗、或者簾子,開進去,裏頭有一小塊地麵,邁過這個地麵,才是睡覺用的床。宋詞裏說的“碧紗櫥”,大約就是這種東西。進去一次勞師動眾,我昨晚已經見識過,實在懶得挪過去,抱著毯子在竹榻上含混道:“不要了啦……”

水玉便輕手輕腳走開,片刻,再拿個被子回來,輕輕扶我翻動身體,褪去外衣,蓋上被子,將燈火撥小,又動了什麼,我聽到輕微的金屬聲音,可能是香爐,因為房間中的香氛隨後變了,換了種更清淡的香味,水玉悄然退開去。

唉,真是享受的生活,這種生活過久了真要上癮的。我抱著被子迷迷糊糊想,夢裏都要笑出來。

微風吹動,有誰走進來?腳步親切,坐到我的床邊,伸手撫摸我頭發。我張開眼睛,看到一個男子。

說也奇怪,我不能分辨清楚他的麵容,但心底並不覺得多麼詫異,仿佛早覺得他應該來找我似的,隻覺傷感,低了頭扳下他的手,道:“不要裝神弄鬼了,化成灰我也記得你,懷琪。”

隨著這個名字說出口來,我忽然發現:我真的記得他。我見過他的,哪裏、哪裏呢?幾乎就能叫出來了!可是他的指關節、他某幾個指甲底端的白色小月亮,就在我眼前褪色,像海浪抹平了沙灘,他掌心的紋路,我也不複能看清。

我看著擱在我手裏的、他的手,淡白色袖子長至手腕,棉製的,有精美鎖邊,這是中衣的袖子。我抬頭,他那張臉,在霧氣裏浮動,變成了北親王。這是怎麼回事呢?我不明白?而那張臉,就在我的凝視中長出了一些細紋、眉尾變亂,眼神裏添了冰冷嘲笑,唇角翹起來道:“我要你活,你就沒有死的權力,還不明白嗎,愛卿?”

我猛的甩開他的手,從夢中醒來,心還直跳,身上粘粘的都是汗。

真是惡夢。夢見北親王也就算了,居然還有變態皇帝。嗯,一定是看見他被砍頭,驚嚇過度,所以才會做這種惡夢,一定是的!

拍拍胸口,不怕不怕,他已經死了,腦袋都砍斷,就算變成遊魂之後再像我一樣還魂回來,也要再找具皮囊吧?到時候他不是皇帝了,找我掐架,還不一定誰輸誰贏。不怕不怕!

可是,心底下,怎麼還是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到底是哪裏呢?

呆片刻,我忽然明白了:夢裏,曾經有個聲音說:“總算活了,以後你乖一點,別再惹事,石頭我可救不了你第二次。”從上吊繩上被救下來時,胸前有塊裂了痕的海棠紅石頭;初見變態皇帝時,他手伸進我的衣服裏,道:“所以淨靈石就這麼用掉了?值得。”——這些聯係在一起,怎麼想都很怪吧?而且,我狼吞虎咽的舉止、還有想在花樹下喝茶的要求,水玉都很自然的接受了,就像“程昭然”一直就是這樣做的一樣。

我,好像不隻是“不小心”被拉到這個世界扮演另一個人而已啊!種種跡象顯示,我跟這個人之間還有某種特別的聯係,救活她,就出現了我?

這個結論成立嗎,我捶了捶腦門,怎麼還是有點亂!叫來水玉問一聲吧,看她記憶中的“程昭然”是不是跟我有同樣的習慣舉止,如果是,可疑程度就上升了五十個百分點。

我叫一聲“水玉”,沒人回答。她不睡在這個房間裏。我擦去額頭上的汗,披衣去找她。

打開門,星星真美。我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多的星星,像無數鑽石一樣嵌在天頂中閃爍。又或者說天上的地板漏了些小洞,於是玉殿的光芒撒下來。所有人頭頂都有一樣的天空,但是此時此刻,有誰跟我一起舉頭看呢?我歎口氣。

不知現在是幾更天。花樹的影子搖得溫柔。水玉應該睡了吧?一整天下來,她辛苦了,有話,還是明早再問她也罷。我信步沿著回廊走下去,想找到那天上吊後換衣服的房間。我記得把胸前的石頭隨手放在了那裏,如果拿來看看,也許會有什麼線索也不一定?

那個房間離這裏好像不是很遠,我憑著記憶轉啊轉的,總算找到了,一推,門倒是沒鎖,應手而開,可裏麵卻沒那個帶抽屜的梳妝台了。我退後一步,不確定是我記錯了呢、還是那個梳妝台已經被搬走。算了算了,現在夜深人靜,沒必要叫起人來問,我且去睡一睡,等大家都醒過來再走不遲。

待轉身回去,我發現這裏離馬廄很近。懷光還好嗎、鬧脾氣的鴻喜怎麼樣了?去看一看罷。

馬廄外頭房間亮著一盞很小的油燈,有個小童坐在裏頭,抱膝打盹,我沒有驚動他,直接走進去,看槽裏有新添的夜草,懷光站著打瞌睡,閉著眼睛,我走過去時,他便張開眼來,我過去輕拍它的脖子:“還好嗎?”

旁邊的鴻喜也醒過來,第一個反應是小步跑過來,隔著馬欄、盡可能近的挨向我、並把脖子伸給我,然後才想起來:他還在跟我鬧氣呢!於是把脖子縮回去,噴個響鼻。

噯,真是不坦誠的家夥。我笑起來,打開懷光的廄門、又打開他的,一起招呼道:“跟我來。”

月光如水、初春的夜風清涼柔軟,我休息之後身體好多了,外麵又沒什麼人。要練馬術,現在應該是好時候吧。我隻希望這兩匹好馬莫要嫌棄我。

懷光很溫順的在我旁邊小步走,鴻喜興奮些、步子有點跳躍。他們的眼睛真美,有我大半個巴掌那麼大,明亮得像鏡子似的,睫毛有半根手指那麼長。馬真是美麗的生物。如果身份可以選擇的話,我願意變成一匹馬,白色的,長著一束黑尾巴,在荒野奔跑、誰都不愛,除非某天遇上一個可以馴服我的主人,那我把一生都交給他……哎,走神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馬廄前麵就是黃光白天時曾拍馬而去的石板道,現在寂寂無人,很適合學騎馬,但我仍怕有誰來撞到不好,想起剛剛穿過回廊時見到個庭院,場地還算寬敞、地方也平整,而且更偏僻些,便帶著懷光與鴻喜到那邊去,出於安全考慮,叫鴻喜且休息一會兒,我先用較溫順的懷光同學練身手。

我把懷光領到花壇旁邊,拍拍他的背,他很乖的站穩了,我站到花壇上,很小心的邁一條腿上去,正待用力把整個身子蹦上去時——不甘寂寞的鴻喜閣下小步跑過來。

“喂,喂,先不要啊!”我緊張的小小聲叫,可是鴻喜不聽話,懷光想避開它,動了動腿。

喂,懷光!我一隻腳在你背上、另一隻腳還在花壇上。你動腿走了,是叫我怎麼辦哦!

我一急,腿上狠狠使勁,姿勢嘛,是稍稍有點歪斜,屁股滑在一邊,還沒有坐正。懷光已經邁開步子,對於一匹馬來說,可能不算“快跑”,但對於我這個菜鳥騎師來說,已經很誇張了啦!雖然很努力的想坐正,但一手摟著他脖子、兩腿夾著他的肚子,能保持不掉下去就很不容易了,實在使不上更多力氣——哎,話說,馬背上應該有馬鞍吧?嗚嗚,懷光它們在馬廄裏休息時,沒有戴著全套的設備,我也沒有叫人幫我安頓,帶了兩匹光脊梁的馬就出來練騎術,算怎麼會事?看來要活該被摔了。

鴻喜過來了,看著我,好像很奇怪我為什麼用這麼難看的姿勢停留在懷光的背上。他用尾巴掃懷光,不知是否又是一次“吃醋”的表示,但直接導致的後果就是,懷光的步子更快了一點,我的身子越來越歪越來越下滑,腿已經夾不住了,屁股完全歪在旁邊……好吧,學走路都要摔跤,何況是騎馬?摔一次是正常的吧。我看了看地麵,認命的與它越來越接近,直到——卟嗵,摔了下去。

懷光個頭不矮,但幸而下頭不是硬石地,而且我摔起跤來又有經驗,懂得怎樣放鬆身體、又滾一下,減少衝擊力,所以摔得還不算太慘,但呲牙咧嘴一番總是免不了的。

鴻喜疑惑的噴個響鼻。我聽到花樹的影子裏有誰“噗”笑了一聲。

“誰?”我問。那裏寂寂無聲。是聽錯嗎?哼,聽見了就是聽見了。我才不會因為對方不回應,就懷疑自己的耳朵呢!揀個石頭在手,我沉聲道:“閣下如果不回答,體怪我投石問路了。”

那裏還是沒聲音。難道是鬼不成?我也有點發怵,咬咬牙,還是把石頭丟過去,力道是隻用了一點點,絕不想造成流血事件。

石頭丟進樹叢、就像沒入水裏,連最輕微的聲音都沒有,延遲了數秒鍾,才聽見它極輕的“啪”、落在了地上。

——這是有人接住了它,再把它丟在地上吧!我背脊生寒。枝葉動了,裏麵出來一個黑影,魁梧得像一隻熊。這黑影開口說話,我鬆了口氣。

會說話,說明是人。那就好。雖然我有時候會抱怨說:“人比野獸可怕。”但如果真的跟一頭熊麵對麵,那也不是什麼很愉快的事就是了。

這人道:“恕罪。傳聞中聽說程昭然護駕時一力打退真族刺客,且能空手製服烈馬,今日一見身手,忍不住笑。”

是,是,換了我自己旁觀自己的遜樣子,也忍不住要笑吧。隻要“程昭然”在天之靈別氣得揍我就好。我沒脾氣的攤攤手。月光照下來,我看見他麵容,失聲道:“是你?”

他是那個馬伕,被我拽去給黃光當作上馬墊腳石的人啊!

“白天真是對不起了。”我道歉脫口而出。

大熊馬伕有點猶疑的看看我:“侍郎在跟我道歉?”

“嗯。”

他大胡子的毛臉抬起來,對著月亮籲出口氣,肩膀一展,“咯咯”骨胳活絡聲,整個人又舒展開幾寸:“侍郎是貴人,跟一個馬伕道歉,不嫌太丟人?折辱完別人之後,現在才道歉,又不嫌太晚了嗎?”

這個人的口氣,不像是一個下人啊,難道……是風塵隱士?啊呀,那我白天果然叫他夠嗆。我歉然笑道:“不然,我叫你踩回來好了。”

大熊馬伕再次古怪的看我:“你叫我踩?”

“嗯。不過,你碼子太大。”我笑笑,“踩腿吧,骨頭斷了沒關係,別踩肚子就好,我怕死。”

大熊馬伕愕然指著我:“程昭然,你身為男兒,說這麼沒骨氣的話?”

骨氣這種東西……怎麼說呢?視死如歸當然是英雄。但我隻是個普通人,我確實怕死。

而且,反正,我也不是什麼男兒,骨氣於我何加焉?我聳聳肩。在變態皇帝手裏鬥氣,又是另一會事,怕死還是怕死的,我從來不是什麼好漢。

懷光安靜立著。鴻喜卻像覺察到了什麼不對勁,在我旁邊擦來擦去的,看看我、又看看他。

我撫著鴻喜的脖子,問他:“會騎馬嗎?”

大熊馬伕像受到了汙辱:“當然會!”

“那麼,替我帶他走幾圈。”我把鴻喜交給他,微笑,“他快被憋壞了。”

“為什麼?你自己不會騎?!”大熊馬伕愕然,上下看我一眼,壓低嗓門,“你真的傷到這種程度?”

算是吧。之中的種種陰差陽錯,也沒法子多解釋,我隻管笑著拍拍鴻喜:“去走幾圈?”

鴻喜乜著我,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意思,及至明白我是想叫別人騎它,憤憤連噴兩個響鼻,一個縱步躍到大熊馬伕麵前。大熊馬伕深吸一口氣,眼睛閃閃發光,比見到一個美女還激動,先拍拍它的脖子,手按住,“唰”的飛身而起,落於馬背,便坐得穩穩當當,也不用韁繩,手一拍,口中吆了一聲,鴻喜的的篤篤跑出去,漂亮的小步子,甬道跑了一個來回,複停在我麵前,人馬都精神奕奕,大熊馬伕口中籲著氣,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高高坐於馬背上,看著我,忽歎了口氣:“程侍郎啊程侍郎,你是何許樣人?”

“什麼?”

“有人說你剛正不阿,有人說你喬飾媚上。龍廷易主,你被打得半死回來,第二天就肯為了一個小官員起床奔走;要滑下馬背時,你甚至不肯揪一下馬鬃。這樣的好馬認你為主,你必定有好處,可卻肯向我道歉、叫我踩還你、還把馬叫我騎,臉上又沒有貪生怕死向我討好的樣子。你到底是何許樣人?”

撓頭,他對我那麼多形容,重點是後麵那句“臉上又沒有貪生怕死向我討好的樣子。”能說出這樣的話,隻有一個可能:“你果然是江湖俠客,覺得我認出了你,應該害怕你,是嗎?”我微笑。

他一怔,拍胸脯認了:“則我便是大盜沈虞孫,借您寶地躲了些日子。”

殺人為盜,越貨為賊。他自認大盜,那末是個殺人的。我問:“殺百姓麼?”

他大怒:“則天下——”

好響的聲音!我很怕驚動府中人,忙對他比個“噓”的手勢。他愣了愣,壓低聲音:“天下官狗和不上道的奸賊殺不完,我殺百姓幹嘛?呸!用這身武藝殺百姓?丟人!要不是殺官殺出了名聲,我也不用躲到你這兒來。”滿臉的憤慨。

他說的是真話吧。這條漢子,眼裏能讓人看到赤誠。

我點頭,走向前拍著鴻喜的脖子,看著它的眼睛問:“你很想好好的奔跑,是不是?”

沈虞孫看著我:“你要幹什麼?”

已經有人被驚動,有響動聲過來。

我看著鴻喜:“抱歉,我在相當一段時間內,真的沒辦法讓你奔跑。你願意到江湖去嗎?”

懷光也開始不安,靠我更近些,反複貼著我的身體摩擦。我向鴻喜抬起一隻手,指著外頭:“風、草地、寬闊的天氣,你是想出去奔跑吧?”

鴻喜困惑的甩甩鬃毛、拱拱背,橫過身來看看我。

“不,不是我。我實在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可以。想的話,跟他去跑吧。”

鴻喜抬頭望著遠方。

燈籠點亮了,一些人尋過來:“什麼聲音——”

我抬頭對沈虞孫道:“今晚你讓我認出你,是打算逃了吧。我想你需要一匹馬。”

“送我?”沈虞孫瞪著我,好像我在提議把我心愛的小妾送給他。

“去吧!”我告訴他。一邊揚聲道:“我在這裏。沒事,你們都別過來。”

他確認我真的送寶駒讓他逃跑,激動得勒著鴻喜轉了半個圈子:“程侍郎,實話告訴你吧,今天你折辱了我,我本來想半夜殺你,然後逃跑,可是你——唉!”又轉半個圈子,急促低聲道,“常服立聆聖諭,恩寵太過,是惹禍根苗,你小心。”

這是關心我的說話吧。我笑著點頭:“多謝。”他大胡子後頭,臉稍許有點紅,一勒馬頸,長笑道:“侍郎,半夜城門是不開的。”“唰”帶著鴻喜蹦個高,“可是我自有辦法!好馬,我將視他如我自己的眼珠子一樣重要!”潑喇跑去,鴻喜似乎曾經略微回眸看我,但終於毫不停留的跑遠。

府中的人到這時候才過來我身邊,小心翼翼問:“大人,出了什麼事?”

我揮揮手:“沒事,別聲張。還有,千萬別吵醒水玉。”指指人馬消失的方向,“去看看那邊怎麼樣了。”

回報的消息是:一人一馬直接跳出了高高的府牆,消失在夜色中。

紅鬃烈馬、江湖豪俠,夜色裏逾牆而去,是怎樣一番場景!我悠然神往,手拍拍懷光的脖子。要抓馬鬃啊……那種事,確實有點做不出來,我就是這樣婦人之仁的窩囊廢了,隻不過盡我自己所能對別人有用一點,至於對不對、好不好,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所以,真的是個大笨蛋吧。

“這樣的笨蛋,難為你還肯陪在我旁邊。”我拍撫著懷光,這樣喃喃。

總有一些人離開、一些人留下。我為所有的離別祝福,但,仍然高興,我身邊還有人留下來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