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出發時已經是二更,然後三更過去了、四更又過去了。一更有五點。到點有鑼、到更有鼓,每一記都敲在我心上。原來每一更是這麼長的,好像能發生任何事,但又太短了,怎麼這麼短,一夜能有幾個更點?設子城裏始終寂寂無聲。
沒有聲音就是壞消息。我的心直往下沉去。
五更鼓都響了,天空好像變亮了一點,是燈火燃起來了?大非他們驚動了城中士兵了?那快點跳到水道裏逃跑啊!快一點啊!向予應該給我打信號了吧?水道裏有任何動靜他都該給我打信號的。
什麼信號都沒有。天空隻是變亮了。太陽離升起來也許還很遠,隻是拋上點光線,把天空塗出一抹讓人心悸的白。離天亮還早吧,我們還來得及吧。我想。還來得及吧!
天空不僅僅變白、而且變藍了。充足的陽光已經照耀大地了。太陽還是沒有升上來,但是山邊最近的幾片雲朵已經感受到陽光的熱力,像懷春的少女般變得緋紅了。我是真恨這幾片雲。它們為什麼不把太陽按下去?它們為什麼要變紅!
向予打過來信號:毫無動靜。計劃是否取消?
這是我們約定過的信號中,最不希望用到的一種。
設子城頭的士兵已經活動起來,加強了人手,樹起更多的旗子,似乎為早晨的交易作準備。
“大人?”侯英在旁邊緊張的問我。
“讓黃光準備好。向設子城打信號,交易吧。”我道。
金色的陽光一下子從山頭照滿人間。
我但願我的臉色不至於顯得太疲憊。在這樣新鮮燦爛的早晨,不應該看起來像一隻剛從墳墓裏爬起來的鬼。我應該用足夠的脅迫力去同厲祥談判。
我仍然希望我們能夠談判。
厲祥對我臉上瞥一眼,輕易看到我的黑眼圈與紅血絲,笑了笑,目光向下,在我脖頸上流連片刻,帶著懷舊般甜蜜的表情輕微歎口氣,道:“愛卿,出於對你愚蠢性格的敬重,我備了一份薄禮向你致敬。”
他拍了拍手,士兵去拿什麼東西了。他俯身向我,像拉家常般隨意道:“對了,章衛道的遺體我收到了,給他賜了個諡號叫殉道。他們家的兄弟挨著名為樂道、守道、明道、衛道。他本來不用到這裏來守這麼危險的城池,但跟他爹跪白:‘我族惟未有殉道者,有,請自兒始。’於是領印就任。他死後,他爹請求我加諡為殉道,我就準了。奇怪,你不是看到哪個人死都會跳起來的嗎,怎麼會逼死他?哎呀你的良心怎麼吃得消的。”
看著他平靜而玩笑般的臉,忽然有一份希望從我心中升起:也許大非他們隻是被困在那裏、一時沒辦法行動、也沒辦法跟我們聯係。也許厲祥根本都沒發覺大非他們。也許厲祥現在帶兵出城,大非他們就可以趁機行動、或者逃離了?我應該努力把厲祥多拖一會兒,給他們創造時間!
我盡力讓語氣平緩:“假設你舉起火器,瞄準一隻猴子,猴子突然說:‘如果你打死我,那麼你愛的人會死;如果你不打死我,那麼愛你的人會死。’然後轉頭繼續吃香蕉,你會怎麼辦?”
“天底下有愛我的人?”厲祥皺皺鼻子,“你呢,天底下有你愛的人沒有?這個故事對我們好像沒什麼意義。”
“是的……但是我會扣動火器的扳機。雖然很對不起被犧牲掉的人,但是必須盡快把猴子殺掉,免得它為難其他人、傷害其他人。”
厲祥輕輕“嗬”了一聲。
“不戰,有人會死;戰,也會有人死。”我一字字道,“雖然不忍心看見別人死去,但我已舉起了火器。我決定毀滅你的朝廷,免得它傷害其他人。”
厲祥微微笑了一下。我刹那間失去聲音。他看見、我也看見他的士兵終於端上來七個人頭,每一個都端端正正擱在朱漆盤子裏,斷頸邊裝飾著一圈香草、臉頰上抹著紅莓漿般鮮紅的血液。我的敢死隊當然已經被他擒下,而且,剛剛才砍了頭。
我認出了大非的臉,竟然是平靜的,眼皮闔著,大鼻子下頭,嘴唇緊緊合攏在一起,粗脖子穩穩立在盤子上。我叫過他們保重自己,為什麼,連跳進井裏逃生的機會都沒有?
喉頭痛得像有刀子砍在裏麵,舌根發苦。我低估了厲祥,他們為我的錯誤付出代價。
一個一個頭看過去,我認出了兩張臉。我知道他們是誰,“一”、“二”,我始終拒絕知道他們的姓名,於是他們選擇這樣的場合讓我記住他們。他們不該留在元城嗎,怎麼又到了這裏來?我不清楚。但我現在清楚了:就算不知道姓名,他們的死對我也不是無關緊要的。他們並不是陌生的數字。我的胃像被人打了一拳、再狠狠擰動,酸水泛上來,我努力咽回去,不能在厲祥麵前吐出來。
“好了,看清楚了,交易不?”他聳聳肩,“這幾個頭我可以白送還給你。我很客氣的。”
忽然有個想法像金色陽光般照徹我的腦海。
“我們先定個契約?”我努力按捺住激動,怕他看出來。
“隻要你覺得我簽的契約讓你放心。”他瞄瞄我,有點意外。
我叫他對神靈盟誓。雖然時至此刻,我也不相信他會畏懼神靈,但他手底下的人總歸信的。連元王爺當初造反時都要說什麼“奉天命清君側”,他做了皇帝也總不好意思太明著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