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士兵被炸死炸傷,那些帳篷都已經熊熊燃燒起來。龍嬰兩千餘人若還在這裏,兩千餘人都不夠這上下交攻可怕陣勢打的。
幸好他們不在這裏。
帳篷隻是障眼法。龍嬰那些人馬,早已悄悄離開,我這邊戰事既起,他們那邊應該也已經相機行事了。先前那些大鷹倏起倏落之處,我懷疑就是沈虞孫被圍之處。打死我也不信沈虞孫這樣的軍隊,短短時間裏一聲不吭就被人家吃下,哪怕人家用了詐術也未必能吃得動的,他們被圍的可能性實在大於被殲的可能性。但願龍嬰能與沈虞孫會合。
先前指派的傳信兵,一定已經在暗處看清情形,快速寫紙條叫猴子帶走了。我這次投石問路的功能已完成,剩下的,就是還要多拖官兵們一會兒,好讓龍嬰他們更安全。
適才我幸而提前叫士兵們閃避,傷亡程度有所控製,不至於全盤一下子被報銷,軍心也不至於太過渙散。我大叫:“進樹林!”
紮營不可依樹而紮,為怕火攻的關係。但雕翅太大,如羊鷹不便進阿塔莎的房間一樣,大雕也不便進樹林。雕爪空投炸藥的威力頓減。雖然亂丟炸藥,也可令得樹林燃燒,但事有兩麵,林子一燒,我們固然受威脅,官兵也難以衝進火裏殺我們。敵眾我寡,算下來進了林子混戰,對我們比較有利。
大雕仍然試著襲擊我們,一直鑽在我懷裏的最後一隻小猴子忽然發怒了,爪子裏拿出一根東西,用力朝它們扔,沒扔中,丟進了火裏,大雕忽然像聞見毒藥般,遠遠避開。
嗬,這是曾經上過雪山、同羊鷹鬥過的勇敢小猴子,爪子裏拿的是一片堅硬的黑色鳥羽,是羊鷹上留下來的記念麼?大雕怕的好像是羊鷹羽毛的氣味。
羊鷹不會離開雪山,中原的鷹類應該根本就無緣結識羊鷹,也許這幾隻雕是草原上的雕,雪山與草原比鄰,羊鷹在草原的猛禽中奠定了威望?我猜測。
不管怎麼說,大雕的鬥誌銳減,爪子上帶的炸藥也已丟得差不多。我們與官兵在林子中進入白刃戰。
這次是真正的硬戰,刀刀見肉。我揮劍,不知揮了多少次,也不知躲過了多少次攻擊。無數粘稠的血液濺在我身上,我也無暇去看流血的人是傷了還是死了。我甚至無暇分辨這些血是不是有一部分是我自己流出來的。
如果黃光沒有死,讓他研製出一種炸藥就好。我遺憾的想:一種便於攜帶的,安置在地上,人踩上去就會炸的炸藥。帳篷營裏,我如果能埋伏些這種東西,誘使官兵踩進去,一下子能搞掉他們幾千人的戰鬥力。其實一定要埋伏的話,現成的“埋伏型炸藥”也有,叫暗火弓,埋伏在暗處,牽出火線來,人如果絆到,立刻眾箭齊發。但它鋪設麻煩、攜帶也不便,我們這次別說沒帶、就帶了也來不及鋪設。
唉,若能研製出那種方便的炸藥就好。
腦子裏轉著這個想法時,我內心深處有欠疚、還有對自己深深的厭惡,但這些情緒像被什麼厚殼子罩住了,也許是我自己不允許我多動感觸。戰場上容不下多少感觸,目的隻有活下去。
甚至,不一定是自己活下去。
以幾十人,對抗幾千人,從作出決定的一刻起我已把這幾十人至於必死之地。包括我自己。
我隻要向予對這邊的局勢能有警覺、隻要龍嬰那邊能多一分生機。
生命是無法輕重貴賤的,這幾十個人的生命,同龍嬰帶走的三千多人生命一樣珍貴,誰都沒有權利命令他們為了三千人作犧牲。但我命令了。
我承擔責任。到黃泉後,請向我埋怨和追討吧,兄弟們。劍柄在手中打滑。我模模糊糊這樣想。
馬腿一軟,倒下了。它的腿斷了。我從馬上被摔下來。這次真的要死了吧?我歎口氣,沒有去招架寒光閃閃的兵刃,摸到馬的胸,拔劍直刺它的心髒。
它不必受罪,可以直接死去。雖然不知道它的姓名,我希望它可以爽快點上路。至於我……我會怎麼死?
仍然沒有任何兵器落在我身上。
撐起身子,環視,我身邊圍了一圈官兵,都兵刃向前,小心翼翼對著我。地上有很多屍體,積得比氈毯還厚。都是我殺的?我不記得了。我帶出來的士兵呢?我看不見他們。也許死的死、逃的逃了。逃掉也好,我們這邊的任務,完成到這種地步,已經很了不起。辛苦了嗬我的兄弟們,辛苦了嗬這一圈的官兵。如果說人類一定要自相殘殺,我們在殘殺的事業上,幹得不錯。
我苦笑,手輕輕一抖,寶劍發出“嗆啷啷”的聲音。官兵們也抖了一下,反而退後了一步,沒有上來亂刀砍我。
為什麼不砍?我回憶起韓茂莊外,我絲毫不會什麼劍術,卻嚇退了皇後親戚的那隊家臣,向予在旁邊笑我說:傳說中武藝超群的程昭然,又是皇帝的寵臣,站在麵前一看,又是這麼玉一樣的人品,換了我也不敢跟你打的。
我現在一定不是什麼“玉一樣的人品”了,又是血、又是汗,我都能聞見自己身上的惡臭。這樣醜陋的持劍而立的我,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呢?我忽然很渴望看一看我自己。別人眼裏的我,到底是什麼樣的?這一生我都沒有機會客觀的好好看一眼自己啊!真是莫大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