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虞孫便叫人把他們帶下,葉音忽然回頭,看著刀客依然直立的屍身:“燕大哥……他雖然觸犯了大人,但能否容許小的將他埋葬?”他好像很怕這個要求觸犯我,忙著解釋,“人死總要歸土方寧,大人們仁厚大度,受鬼神所庇護,想必——”
他真是個善於拍馬的小人,但我忽然間諒解了他。天底下有黑有白,大部分人是黑白相間的,有的硬朗朗的生活、有的卑微的生活、有的平凡的生活,隻要最基本的善意還在,采取什麼態度麵對生活,都值得原諒。
“我們當然會葬他。厚葬!”沈虞孫代我拍胸脯答應了。他硬漢子識硬漢子、英雄惜英雄。
這七人被帶下去,我才想起來跟一直瑟縮在旁邊的韓莊主說話:“對不住,驚擾了您這麼久。其實我們這次來,本來想向您道歉與和解的……”看看像破娃娃一樣躺在床上的林紫硯,我喉頭哽咽,“他不善言談、也不喜歡被人冤枉,有時處事急躁了些,但他心是很好的。把他的猴子放了吧。”
“是的。是的。”韓莊主叩頭,“小老兒立刻去放。其實小老兒本來也不想傷害他的猴子,隻是想岔了,設下陷阱多抓幾個,好逼他還我的果種。此刻真相大白,本就該放,更何況是您開口。您救過我兩次……”
“兩次?”我愕然。
“韓茂莊外,多承大人代為緩頰,事後還捐出尊府為小莊抵債。”他誠心誠意拜下去,“小老兒慚愧,便是當年韓茂莊主了。一直替大人供著生位,早晚三柱香祈福呢!”
“啊……你?”我頗為意外。那時替季禳追軍餉、又被皇後逼著圓她們王家麵子,哪裏是為救一個小莊子呢?事後,根本連這莊子叫什麼我都忘了,更別提莊主,見都沒見過,也不知他怎麼認識我的。“你怎麼到這裏來了?”我隻想得出這句話同他寒喧。
“京城不易居,小老兒早就在此處山野備下退步之所,至王勝先逼債一事後,心灰意冷,便舉家遷徙至此,想不到又連累大人搭救一次。”
林紫硯躺在床上哼哼笑了一聲:“早這麼客氣,多好。”
這小子,受傷時委靡得像馬上要歸西一樣,稍微緩過來一點,立刻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韓莊主麵孔通紅,不是害羞,倒是氣惱,嘴唇微動、想要還嘴,礙著我在旁邊,不願失禮,硬把話咽回去,遂把臉噎得更紅,此時他的家人已把他捉的那幾隻猴子都放過來了,足有六七隻之多,猴子們跳到林紫硯頸邊頭上、撒嬌摩挲個不住,看他受傷,尤其嗚咽。林紫硯把自己傷不放在心上,看著它們咋舌道:“乖乖,你們倒胖了些。”便有喜色,轉目看韓莊主,眼神裏終於有和解之意。我把他們的手拉到一起:“冤家宜解不宜結。從前種種都是誤會,你們都是明達坦率的人,看在我麵上,今後便化幹戈為玉帛罷!”
這兩人總算雙手交握,一個還強嘴道:“如今你不罵我長毛的賊頭子了。”另一個蹙眉吡牙:“你罵回我的,連本帶利也勾了。”雖是鬥著嘴,顯見已生出友誼,我心下欣慰,又笑對韓莊主道:“一路行來,看見您的莊稼種得甚好。隻不知冬天的鮮果是怎麼長出來的?”
不提這話題尚可,一提啊,就似劉伶麵前提起了酒、吳道子麵前提起了畫、沈虞孫麵前提起了英雄熱血,韓莊主腰板也直了、聲也壯了、氣也通了,朗朗笑回:“說來好笑,小老兒饞,又自懂事起持長齋、不進犖腥,因此有事沒事隻想著如何種出更好的蔬果佐餐。也算天道酬勤,略有小成,直到不久前,想出這反轉四季、任意栽果的法兒來。”便把手一招,“請隨我來。”猛然想起林紫硯有傷在身,回頭看看,顯然覺得他這次無緣目睹實在可惜。林紫硯揮揮手:“我下次再看罷。”孫白臉在旁道:“林大人外傷未痊,宜靜臥,不便移動,怕要借韓莊主寶地休養數日,今後盡有相處機會不妨。程大人內傷甚重,其實也宜靜臥——”
我暗暗運轉內力試探,唔,果然傷得蠻重,別說動武,有一陣子隻怕都無法跑跳了,但將就著走兩步,總還無妨。沈虞孫留下大批士兵在韓家莊保護我們,其中也有不少高手。在這個範圍內走路,想來總沒有我動武的必要。我笑道:“我可以去。”
“如此,小人便有幸隨大人同去開眼界了。”孫白臉笑嘻嘻踱到我身後。
“你是醫生,丟下我?”林紫硯發出被遺棄的悲鳴。
“說對了,醫生不會逞強鬥狠,沒有受傷。為什麼不去?”孫白臉慢條斯理的卷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