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轉,轉過半旬。
這幾天林見微去衙門的時候,總覺得同屋的兩個同僚時不時偷看他,有些欲言又止。
他試著問過,得到的是“唉”的一聲歎息以及在肩上的幾下拍打,像鼓勵又像安慰,倒叫他更加莫名其妙。
他身體康健,無病無災,吃得飽睡得好,除了那個趕不走的不安感老是冒出來,一點別的問題都沒有,幹嗎一直叫他節哀順變?
而且沒過幾日,這麼做的人還越來越多了,讓他想裝沒事都不成。
林見微糾結了。他心態再好,也經不住這麼一日又一日的“撫慰”啊。要換個人,指定要以為自己從風寒到麻風全患過一遍了。
這日下午,禦史大夫把他叫了去。
站在堂屋裏,眼瞧著上司慢慢走過來,林見微的肩膀不由抽疼了一下。
不會也要給他一下吧?
幸好沒有。禦史大夫停了腳步,隻是叫他明天早點起來,不要誤了早朝。
林見微茫然地眨眼,言下之意,明天叫他去上朝?他欲問是何事,禦史大夫隻揮揮手,就把他打發出去了。
算了,隻當去湊個人數吧,也省得在禦史台裏受那些詭異的眼神。這樣想著,他暫且安然了。
翌日一早,他準時跟著長長的百官隊伍入了朝堂,在隊尾站定。
冗長的早朝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群臣的奏報總算停歇下來。皇帝用手撐著額頭,問道:“還有哪位愛卿有事要奏?”
停一刻,無人回話。立在金階前的內侍站直了身子,便欲喊“退朝”,不料卻見皇帝放下手來,向他擺了下。
“禦史台的林——”皇帝顯是想了一下,才接著道:“林見微來了嗎?”
已經半陷入瞌睡狀態的林見微一個激靈,慌忙出列,“微臣在。”
皇帝眯了眯眼,道:“你上前來。”
林見微上前兩步,心下忐忑。原來不隻是湊數,還真有事——莫非也要向他歎一口氣,再拍拍他的肩膀?
“再前一點,站到朝謙身邊。”
朝謙是謹王的名諱,他位列文臣第一,皇帝的意思,也就是要他直接站到最前麵去了。
林見微依言再往前走,啪嗒啪嗒,腳步穩健地走過一眾大臣,倒好像是重現了幾個月之前的場景。
兩道飽含興味的視線一齊射在他臉上,一道來自九重金鑾,一道卻是來自身側。
林見微偷偷轉了轉眼珠,正對上謹王側過來的桃花眼,明顯的打量之意,見他看過來,還彎唇回了個微笑,甚是興致盎然。
有什麼好看的?林見微被他笑得心裏發毛,之前也見過一麵,那時沒見謹王對他有這麼大興趣啊。
他不由摸了摸胡子,不料謹王“撲哧”一聲,居然笑出了聲。
“林愛卿今年多大了?”皇帝出聲。
“回皇上話,微臣今年二十一了。”
“這麼大?”皇帝看上去有些意外,道,“該是成親的年紀了。”
啊?這要怎麼回?林見微隻得躬身,“皇上說的是。”讚同總沒錯了吧。
卻正給了皇帝接著問的契機,“可有意中人?”
林見微心中一跳,繼續躬身的姿勢,“家業未成,不敢言兒女之事。”
謹王笑著插話:“沒問你別的,隻問你有沒有。”
這情形太詭異了。
莊肅的朝堂之上,不談文武大事,九五至尊連同權重親王卻追著他一個小小小小的禦史,問他有喜歡的人不。
林見微咬牙,腦子裏一片空白,道:“有。”
便聽得上麵一聲輕笑,“果然頗有膽量。行了,進士之才,禦史之能,模樣雖差了些,也還匹配得過。退朝吧。”
階下內侍高喝:“退——朝——”
林見微心有不甘地站在原地。他眉端目正,模樣差哪兒啦?
此時文武百官潮水般擁出大殿,容不得他在原地發呆,身不由己,隻得跟著擠了出去。
“聽說林禦史最近搬到霍將軍府上了?”
旁邊忽然有人笑著搭話,他嚇一跳,轉頭看時,卻是從未打過交道的刑部尚書。
賠笑,“是,下官家上月遭了祝融,霍將軍好心,讓下官過去借住一陣子——”
“不知廉恥。”
林見微一呆,以為自己聽錯,“什麼?”
刑部尚書斜著眼,鄙夷之意毫不掩飾,“官員之體,男兒之身,不自尊自重,攀榮附貴不擇手段,竟效無恥倌人,雌伏人下。本官說你一句不知廉恥,難道說錯了?”
原來如此。
大庭廣眾之下,被如此辱罵,林見微的第一個感覺居然不是羞恥,而是恍然大悟。
那個玩笑似的斷袖之癖,終於傳入朝野,他鎮日悶在禦史台裏,毫不知情,其他禦史卻是早聞得那些風言風語。玩笑變了質,開始顯露猙獰,他在旁人眼中,已不知是何等不堪形容。
當此窘況,明知辯解無用,卻不能不辯,“大人恐怕誤會了——”
“你問問別的大人,可有人信你的狡辯?”刑部尚書睨視,“遭了祝融,你自己就是祝融吧?都想方設法自送上門了,又何必來裝什麼清白?”
林見微不用問也不用看,光憑感覺就夠了。語言有殺傷力,那些或嘲諷或鄙視或漠然的眼神也同樣是有重量的。刑部尚書發難的地點是在金殿之外,層層的圍觀者中包含了工刑戶禮兵工各部的官員,這場鬧劇落幕後,他的無恥之名多半也會跟著再鍍一層金。
“下官有事在身,先告退了。”是非之地,是非之人,久留無益。
“站住。”刑部尚書剛說了兩句話,哪裏就肯罷休?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這便想走了?本官告訴你,趁早離霍將軍遠些,別帶累了他的名聲!”
“霍將軍的眼神可真也奇怪得很,”人群中不知是哪個官員笑著接話,“那麼多如花美人瞧不上,倒喜歡這個調調。不知道是用了多少蠱惑之術下去?”
“那可難說,說不定是霍將軍原本就喜歡這個樣兒的呢?別人的喜好,我等原幹涉不得。”下一個接話的人一本正經地道,“隻是不知霍老將軍九泉之下,知道自己有這麼個‘兒媳’,作何感想啊。”
圍觀人群中便爆出一陣順理成章的大笑。
林見微麵色刷白。
刑部尚書卻皺了皺眉,環視一圈道:“說話的是哪位?且有些分寸。霍老將軍清赫英烈,百戰捐軀,何故拿他消遣?”
“嗬嗬,在下失言。不過張大人莫非還夢想著把霍將軍召為東床嗎?可惜大人家中隻有兩位千金,並無愛子,遺憾得很哪。”說話的人不冷不熱一聲輕笑,站了出來。
和他刻薄的言辭不同,這人眉目疏朗,看上去倒是個頗有風儀的青年男子,服紫。
“是柳大人。”圍觀的官員中,有人小聲道。
工部尚書柳嫵未?林見微冷冷看了他一眼,這名字他早有耳聞,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了真人。
六部尚書中,就數他的名聲最大,這名聲不為他的官職,也不為他的政績,而來自於他奇特的稟性。他的名字有多婉約,風姿有多動人,嘴巴就有多毒。剛才短短幾句話裏,諷了林見微,刺了霍驚刃,嘲笑了霍父,末了,連刑部尚書也掃了進去。正方反方,活人死人,一個也不放過。
再喜歡攪事吵架的人,也沒有這樣大鍋燴的。
刑部尚書被說中心病,紫漲了麵皮,“柳大人胡說什麼?那等無恥之事,也隻有無恥之人才行得出來,不要胡亂攀咬!”
柳嫵未慢條斯理地回道:“怎見得是林某人無恥,不是霍將軍威逼?”
人群中立時傳出被口水嗆到的悶咳聲。
數十道目光默默地由各個方向向包圍圈中心的小胡子黃豆官彙聚而去,以從未有過的默契,訴說著同一句話:就這樣兒的,需要“威逼”?!
“霍將軍年已二七,不僅未曾娶親,府中連一房姬妾也無。他常年身在軍中,莫說美人,連女人都難得一見。逼急了,難保不就近拿身邊人湊合一二,湊合來湊合去,養出這等奇異的品味有何驚訝——唔!”
一聲悶哼。
從推理的異想世界中被迫跳出的柳大人風姿美好地捂著鼻子,血絲順著他的指縫流淌下來,直滴到朝服上。
對麵,小林禦史波瀾不驚地收回拳頭。
嘩,圍著他的圈子一下子擴大了一倍。
一個小六品敢當眾對著三品大員揮拳,還見了血——完整目睹了全過程的刑部尚書目瞪口呆,霍將軍也太過寵慣了吧?看看都慣出什麼性子來了。忍不住道:“林見微你瘋魔了?居然毆打上司,還有點為官的體統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