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見微理也不理他,一雙眼隻盯著還沒怎麼回過神的柳嫵未,道:“蔡路添的表嫂的兒媳的哥哥的二舅,是柳大人的堂叔?”
“什麼亂七八糟的?”刑部尚書完全是下意識的駁斥,一說完就愣住,“蔡、蔡路添?!”
“哦,”人群中不知是誰飛快地發出“原來如此”的歎聲,“柳大人的親戚被霍將軍查出來砍頭了,所以剛才才那麼說啊。”
“親你爺爺的戚!”柳嫵未愕然之下,毫不猶豫地爆粗口罵了回去,“拐了一百零八道彎的關係也能算?姓蔡的死活與我何幹!”
這就夠了。
包圍的圈子一點一點擴大,圍觀的人們看他的眼神慢慢慢慢變化。
這種回應,就表示林見微那一長串的話語不是胡謅,也就表示,他和蔡路添確實是存在親戚關係。至於這關係遠近與否,並不需要多加考慮。套一句之前用過的話——
和叛國賊扯上關係,那是輕易消受得了的嗎?
柳嫵未大怒,雖然他平時人緣就不怎樣,但也從未到被當成瘟神的地步。當下,放下捂著鼻子的手就待找始作俑者算賬,這才發現一錯眼間,林見微已趁著適才人群散開的空當離去了,隻留給他一個瘦小孤單的背影。
別人也發現了,“咦,溜得好快。”
“好了,散了散了。”一場鬧下來,誰也沒占到便宜,刑部尚書頗有些意興闌珊,揮著手,“都回去吧,不要聚在這裏了——六王爺?”
金殿的陰影裏,不知何時站在那裏的謹王負著手,迎著他驚訝的目光微笑頷首,身側恭立著一名內侍,一手捧紙卷,一手執筆在飛速地記著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在那春風一樣的微笑裏,刑部尚書忽然就有了一種很不妙很不祥的預感,他控製著話音裏的顫抖:“王爺在這裏是?”
“沒有什麼。”謹王彎唇笑道,“皇上給的一點閑差,將在金殿前喧嘩的人名都記下來,罰俸半年。”
樂王府。
“他自找的。”
聽完了新鮮出爐的轉播,又悔恨了一番自己不能身臨其境後的七王爺,給出了以上四個字的結論。
石桌對麵,正拎著茶壺猛灌以補充流失的口水的玄衣男子一頓,挑眉,“何意?要打的話,不是張什麼的更欠揍嗎?柳什麼的其實沒有直接罵過他什麼吧?”
“這你就不懂了。”七王爺很富玄機地向他搖搖手指,“柳嫵未沒怎麼罵他,可是罵小霍了啊。這比罵小禦史自己要嚴重多了,明白不?想當初為了小霍,他連本王都敢參,何況區區一個尚書?”
玄衣男子非常驚訝地放下了茶壺,“難道你有哪天是不被參的嗎?”
“……”七王爺悻悻然,“你還在這裏幹嗎?小林要是被人逮著空子做掉,看你家老大扒不扒你的皮。”
“不勞你費心,我當然是看著他進府了才離開的。”玄衣男子說著,忽然歎了口氣,“老大品味這般奇異,要是弄沒了,我還真是發愁,不知道哪裏能找個那樣子的賠他。”
七王爺靜了一下,以沉默代表了讚同。
林見微返回將軍府,直衝一鬆院,進門便開始收拾東西。
他手有些抖,一腔鬱憤無處可泄,堵在心中橫衝直撞,連帶得腦子裏也昏沉一片。不過四五樣東西,倒整理了好大一會工夫。
布包的結打了兩三遍終於打好,他一手撐住桌麵,跌坐在椅子裏,定了定神,拿了小布包起身出門。
徑自奔向禦史台。
彼時,小禦史大戰柳尚書的事跡早已傳遍衙門上下,有幸與當事人同屋的二禦史見他進來,原要立刻上前探問,卻驚見他臉色和桌案上的宣紙差不了多少,一絲光彩也沒有。兩人對望一眼,隻得熄了熱辣辣的求知之心。
林見微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隨手拿了本文書擺在麵前,充做幌子,就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再也不動了。
日頭一點一點偏移,衙門裏的人陸陸續續收工回家,西天的斜陽照進來時,同屋的二禦史也走了。
屋內終於安靜得連磨硯翻書聲也不聞,林見微靜靜地坐著,當感覺堅持了半天幾近麻木的眼眶,再也鎖不住裏麵水分的時候,後窗忽然“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跟著禦史中丞的大頭探進來。
“小林啊,你還在?不是被柳尚書嚇得不敢回家了吧?哈哈,放心吧,他嘴巴雖然賤,人卻不是個賤人,背後打悶棍下黑手的事還做不來。”
“啪”地那扇窗又彈回來,腳步聲噠噠遠去。
林見微呆了片刻,這一沒頭沒尾的打岔,讓他逼到眼睫的水珠收了回去,直起的腰也頹彎下來。勉強拿出兩分精神來看了會文書,卻是滿眼墨字亂飛,半個也瞧不進心裏。兼之夕陽緩緩褪去,室內漸趨昏暗,他索性棄了書,找出燈燭來點上,然後又呆坐回原處。
這一回過去不知多少時候,林見微終於禁受不住坐得麻木的腿腳,站起身來,走至窗邊。
隨手推開一扇窗子望去,微涼的夜風先迎麵襲來,明月懸掛天際,院子裏一片水銀瀉地,各色花木隨風微微拂動,是白日看不到的清幽風致,偶有一兩聲不知名小蟲的細鳴,也絲毫無礙夜的靜謐。
這麼安寧的氣氛裏,他心頭那些躁煩的情緒仿佛也被如水的月光洗滌了一遍,繃了整天的臉色不由放鬆開來。
他深吸了口氣,目光隨意在院子裏遊弋著,到一叢月季花的時候,嬌嫩美麗的花朵間忽然月光大盛,破夜襲來——
不,不是月光,分明是劍光如電!
隻一眨眼的功夫,匹練也似的劍光便逼到了麵前。
完全是憑借本能的一避,林見微合身撲在桌上,險險閃過,隻是袖子被削下來一塊。
忽然出現的黑衣人順勢從窗子躍進來,劍花一挽,接著刺來。
“來人啊,救命啊!”
林見微一邊大叫,一邊就著撲倒的姿勢狼狽地爬過桌子,滾在地上,一刻不敢停,撲騰著兩條抖抖的腿往下一張桌子底下鑽去。
應該說,比照普通文官,他的反應還是很快的,動作也很靈活。但,再快再靈活也還是個文官,對武功一竅不通,和拿殺人當吃飯的專業人士比起來,差的就是生死的距離。
所以真正為他爭取到時間的,是那聲大叫——那種詭異的、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奇特腔調,專在林見微情緒超出控製時出現,其殺傷力和本人失控程度成正比。
黑衣人第一次聽見這麼傷害心靈的聲音,饒是身為專業人士,也不由皺眉怔了一下。
隻有一下。
夠了。
一支箭的箭頭從他的心口冒出來。
他低頭,看了一眼,然後倒地。
一隻手掌來拖他的腳,把他從桌下往外拔。
“救命啊啊啊啊啊——”尖叫。
手掌的主人意誌力顯然要好得多,這種魔音之下,毫不動容,反加了兩分力道,硬是把他拔了出來。
“啊啊我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大俠你何必浪費力氣一定要殺我——”死閉著眼睛雙手亂揮。
“是我。”
聽上去總是過分冷淡的聲音,這一刻卻成為了最好的救贖和安慰。
尖叫聲戛然而止,林見微張大了嘴,蠢蠢地抬頭,睜眼。
左膝點地,以半跪姿出現在麵前的男人,此刻左手還按在他的腳踝上,右手持著弓,一端穩穩頓在地上,背上背著箭囊,雖隻穿著家常的袍服,卻絲毫不能掩蓋他淩厲得隻是看著就能割傷體膚的氣勢。
千軍之將。
林見微腦子裏倏忽冒出這個詞來。第一次看見他這樣近似武將的裝扮,對上那雙出鞘刀鋒一樣的寒目,居然沒有任何恐懼害怕的感覺,而是……咕咚,吞了一大口口水。
真是太……英明神武?英姿勃發?他控製不住地有一種強烈的,被誘惑了的感覺。
在這樣一個不是那麼適合的地方裏,咫尺之遙還躺著某專業人士的屍體的狀況下,林見微嚴肅地,花癡了。
“傷到沒有?”
呆呆搖頭。
霍驚刃鬆了手,執弓起身,“走吧。”
林見微不錯眼珠地看著他吹滅燈火,跟著走到院子裏,才收住口水反應過來。
“我不回去。”
霍驚刃一頓,回身,“府裏有誰怠慢你了?”
“啊?沒有沒有。”立刻搖頭,“白叔待我很好。”
長弓指向屋內,“你是想和他待在一起?”
太一針見血,林見微跳起來,“誰說的?我才不想!”他膽子雖然不算小,但也沒大到和個死人同處一室毫無感覺的地步,想想就夠驚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