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可以,”中年男子抬了抬下巴,“先把弓箭手撤掉。”他說得十分快速幹脆,顯然是早就想好了的。
霍驚刃沒有說話,嘴角抿出蕭厲的線條,右手揚起,決斷一揮。
他今晚來自醉樓,為了與場合相配,原穿的是一件柔軟飄逸的月白色錦衣,這是擲千金賭風流的尋常貴公子的裝束,然而此刻他袍袖一揮,卻揮出了淩厲的金戈之氣,揮落之處,幾乎可以聽見空氣中劃過的凜冽風聲。
四麵的弓箭手隨著那一揮,一層層悄然往後隱去,片刻功夫,已經撤退完畢。
“果然良將。”中年男子眯了眼,居然讚了一聲,“我輝朝若有如此統將軍隊,定不會到今日地步。”劍刃略抬了抬,把何庭淺推出三四步去。
輝朝?!
林見微大震,那是覆滅有七十餘年的腐朽前朝,已差不多在尋常百姓的記憶中消失。她再也沒有料到,能在這裏見到輝朝的餘孽,之前胡思亂想猜測的謀反,居然真有其事!
“何庭淺,你站在那裏賞月嗎?”謹王溫柔地笑問。
“可是微微……”跌在地上的何庭淺無措地兩邊看了看,咬了咬嘴唇,意識到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終於爬起來向他走去。
“接下來,”中年男子低下頭,“林禦史,就要看你的分量了?”
“我的分量本來是很重的,”林見微艱難地笑了笑,“可惜和閣下相比,就輕得多了。”
若是尋常案子還有指望,偏偏是沒有任何餘地的謀反,看這陣勢,顯然求的是畢全功於一役,不留一條漏網之魚。退一步說,即便將軍心軟,同意交換,在場的還有謹王,他顯然不是允許自己功虧一簣的人。
她苦巴巴地想,算了,好歹把阿淺摘出去了,現在一命換一命,這買賣也不賠本——
“我要如何確保你不會撕票?”
中年男子道:“送我出城門,備好一匹快馬,兩個時辰後,我確定沒有追兵,自然會放了林禦史。放心,我殺了他沒有任何好處,沒必要平白激怒你們。”
霍驚刃點一點頭,“記住你的話。”
謹王抬手,隨意招過一個人來,吩咐他去城門備馬相候。
林見微夢遊一般地看著他們這一來一往,這這就算完事了?買顆白菜還有個討價還價的過程呢,現在連個掙紮都沒有,要什麼給什麼,她幾時重要到這種“不容有失”的程度了?
中年男子也發現了這點,這樣的買賣太好做,於是,他的胃口被養大就變成順理成章的事。
“林禦史太妄自菲薄了,不知道這價碼上,還夠不夠再加上霍將軍的屈膝一跪?”
靜。
謹王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長腿微動,雙手環胸,換了個輕鬆的,悠哉的,看戲的姿勢。
被點名的當事人冷沉著臉,周身似有若無地散發著寒意——簡單點說,也就是他最平常的狀態。
淡定地一手撩過衣擺,他屈下左膝——
那一瞬間,林見微覺得腦子裏有根弦劇烈地崩斷,完全沒有辦法思考,眼前的一幕屈辱得要刺瞎她的眼睛,無法言說的憤怒在胸中爆裂開來。
她一把抓住了橫在脖間的劍刃,轉頭用另一隻拳頭狠狠砸在了劫持者的鼻梁上,怒喝:“你算什麼東西?!憑你也配受他一跪?呸,你們那個爛朝廷滿朝王八官,個個千手觀音,就知道問百姓要錢要錢要錢!給你千萬雄軍也遲早完蛋,還做夢,變成史書了還想來造反,還敢羞辱他,不照照鏡子——”
砰,中年男子倒在了地上。
林見微有點傻地看看自己抓在手裏的劍,又看看他心口冒出的劍尖,一時反應不過來。
哪裏多出來的劍?
危機解除,霍驚刃幾大步走過來,握了她的手,小心扳開,“鬆手。”
拿了那柄已經開始滴血的劍出來,隨手向前一拋,之前的那條地道裏忽地躥出一個玄衣人,遊魚般飛掠過來接住。
“削鐵如泥,果然好劍。”他翻來覆去看了兩遍,稱讚道。
何庭淺也跌撞著跑過來,從隨身不離的小藥包裏摸出傷藥和細棉布,給林見微的那隻傷手上藥包紮。
“嘶,好痛……”
俗話說十指連心,怒過頭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冷靜下來,又被傷藥一灑,她立時痛得眼淚汪汪,腿都軟了。
“還好哦,沒傷到骨頭,”何庭淺細聲安慰,“不要碰水,不要握物,我按時去給你換藥,大概一個月就可以養好了。”
“要痛那麼久……”
“這是輝朝廢帝的佩劍,你再抓重兩分,手指頭都抓斷了,一截截掉在地上也不是不可能。”玄衣人轉過眼來,嘿嘿一笑。
林見微不由想象了一下那個情景,臉色馬上更白了一白,下意識望向霍驚刃,想找點安全感。
卻見霍驚刃點了點頭,“我見過,像削蘿卜一樣,掉在地上還彈動了幾下。”
“不要說了!”林見微的臉已經皺成了包子,這都是什麼人啊?受了傷就夠淒慘了,還來加倍嚇她!
“知道害怕,下次就不要這麼衝動。”
那雙眸子裏第一次對她露出十分嚴厲的神色來以及未加掩飾的擔憂,混合成少見的強烈情感,奇跡般撫平了傷處的椎心劇痛,林見微低了頭,應了個“哦”字。
霍驚刃微緩了聲氣,“青機一直在暗處護你,隻要他挾持你離去,逃走的路上不可能再時刻拿劍架著你,那時相救便容易得多。”
“就是他嗎?”林見微才想起來去仔細看那玄衣人,“之前跟著我的也是大俠?多謝多謝,不知尊姓?”
“什麼大俠,我才沒那麼衰。”玄衣人忙不迭地擺擺手,身體斜倚過來順勢搭上霍驚刃的肩膀,“我跟老大一個姓,大家一家人,不用客氣。”
這人原來便是傳說中那個潛龍入海不拘一地——說穿了就是離家出走的霍家二公子,霍青機。
林見微無語地看著他那個貴妃醉酒似的憊懶姿勢,雖然細看能看出他和霍驚刃相似的臉部輪廓,但兩人南轅北轍的氣場,要說是兄弟——不說還真是完全看不出來。
這時何庭淺在尾指處打了個小小的蝴蝶結,宣布道:“好了。”
“青機先送她們回去吧,”拉過那隻已經變成白粽子的手看了看,霍驚刃道,“這裏還有事,我和王爺要留下來。”
這是當然的,看周圍的偌大陣勢也知道還有很多善後事宜要處理,林見微沒有再廢話,拉著何庭淺老實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