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似曾相識伊人麵(1 / 3)

暴雨過後,天已放晴。

入夜時分,揚州城以南的揚子渡口,熱鬧非凡。一艘艘彩綢裝點的畫舫停靠在了岸邊,船頭豎著的竹竿上高高地挑起一串串大紅燈籠,諸宮調悠揚在河麵上,船艙內燈火通明,隱約可見舞裳翩躚、觥籌交錯。

有道是: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隻為貧。

仗著囊內有些金銀,公子哥兒、大佬爺們都興致勃勃地趕了來,聽著小曲,賞著舞姿,暢飲佳人獻上的美酒,確是好一派紙醉金迷!

岸上,看熱鬧的倒也不少,一大群人圍在河岸南麵,正衝著十數艘畫舫中的一艘指指點點。

河岸另一頭漫步走來一人,穿著打扮挺率性隨意,一路走走看看,閑散的模樣,正巧是來湊個熱鬧的,見了岸邊圍攏著一撥人,便也擠進人群裏,循著眾人視線所指的方位放眼望去,不由得“噫”了一聲,但見河麵上並列呈一字排開的畫舫中,有一艘以純金色錦緞裹頂的畫舫尤其醒目,船頭甲板上坐著的船娘,雲發高盤,流蘇麵紗輕遮花容,身上穿一襲金燦燦的裙裳,長長的裙擺呈荷葉狀鋪在甲板上,兩幅水雲袖各繡著展翅欲飛的一鳳一凰,懷抱琵琶,正時斷時續地彈奏著一曲憂傷的音律。

若他沒記錯,甲板上金色裙裳的船娘,應當就是上午撐著荷葉傘、踏雨而來的女子。今夜再來看那女子,同樣穿著那襲金燦燦的裙裳,所不同的是,夜裏的她竟成了揚子渡口的船娘,她的這艘畫舫布置格局均高出其他畫舫足足一籌,想必這女子的身價頗高,手頭不闊綽的男人們通常連這畫舫的邊兒都沾不著。

他暗自猜測這女子的身份來曆,金色畫舫上此時悠悠傳來了歌聲,卻是彈奏琵琶的金衣女子紅唇輕啟間吟唱的曲兒。他細細聆聽,歌聲縷縷飄入耳中——

[曉風幹,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

……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詢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短短幾句歌詞,金衣女子反複地唱,麵紗裏,一滴淚水悄然滑落,墜在琵琶上。

“是雁影姑娘吧?十多年未見,怎的又回來了?”

岸上幾個大老爺們、本地熟客手搭涼棚,眺望著那艘畫舫,驚疑不定地嘀咕著。

雁影姑娘?!

似曾耳聞的名字,究竟在哪裏,他曾聽人提過這個名兒?

名兒有些熟,船娘發飾上那金色的斷腸花更是眼熟,莫非……是“她”?!

冷輕揚心頭“突突”一跳,一隻腳已然踏到水中,津鼓一響,那艘畫舫起了錨,船槳劃開水弧,悠悠蕩遠……

“公子?敢問公子可是姓冷?”

望著蕩入江心的那艘畫舫悠然出神時,一人走到了他身邊。

“在下確是姓冷。”冷輕揚訝然看著來人——青衣小帽,是個小廝。

小廝遞了個畫軸給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酒樓戲館,“冷公子,適才有位出手闊綽的客人,幫您在‘醉八仙’預定了一桌宴席,請您拿著這卷畫,移個步,到酒樓裏頭小酌幾杯,順便看一出戲。”

看戲?這唱的又是哪一出戲?

疑惑地接過畫軸,展開了一看,入目竟是一幅仕女圖,畫中少女雲發半挽,笑容清純,穿一襲金燦燦的裙裳,兩幅水雲袖上各繡一鳳一凰。隻看穿在身上的金色裙裳,這人兒理當是船娘雁影,畫上提的名兒也確是“揚州雁影”,隻不過,畫者的落款旁邊又多了一行小楷——

[佳人有約,冷公子來是不來?]

佳人相約,不去的,那是傻瓜!

毋庸多想,冷輕揚卷了畫軸,拎起衣擺,徑直奔著酒樓去了。

醉八仙——

揚州城內,最有名的一家酒樓,偏巧坐落在如歸客棧鄰旁。

傍晚掌燈時分,“醉八仙”的陣陣酒香便悠悠飄來,誘得人連吞口水。一些個喜好杯中之物的老少爺們抵擋不住酒香,紛紛趕至酒樓前,一頭紮了進去,幾杯下肚,已是飄飄然也。

拎著畫軸漫步而來的冷輕揚,一到酒樓門口,就被酒保熱情地迎上了二樓臨窗雅座上。

到了這“醉八仙”,冷輕揚才知這裏不但酒是極品的酒,二樓看台上更是請了個說書的,響板一打,朦朧的屏風後麵,還有皮影兒依著說書的精彩內容,一幕幕地演上了皮影戲,當真是有了口福,又飽了眼福。

聽店小二提及,自從十多年前,葉飄搖的好友——萬俟無知先生在酒樓開了個先例,打板說書說了些江湖趣事,促成了“情夢飄搖”這一段佳話,也使得酒樓盛名遠播,從此之後,來“醉八仙”說書的,無一例外,講的都是武林中一些奇聞軼事。

此刻,台麵上打板說書的口才頗佳,說的正是而今風雲榜上的新鮮事兒,其間也提到了趙財神花百萬巨金買了個美嬌娘這檔子事,把那美娘子說得似天仙一般,正講到精彩處,一眾食客自是聽得津津有味。

冷輕揚入了席,久等不到請客的神秘人露臉,隻得獨自把盞,自斟自飲。

美酒飲當微醉候,好花看到半開時。酒樓東家顯然深諳此道,見二樓雅座上這些個貴客推杯換盞,酒過三巡,個個都微眯了眼,恰是醉眼蒙矓時,店東家“啪”的一聲擊掌,台麵一側,小門裏閃出一抹窈窕影姿,纖纖嫩指挑撩了水晶簾子,“叮叮”一陣悅耳的脆響,從小門裏出來個金色裙裳的女子,流蘇麵紗上微露的眸子流光微轉,睨了臨窗雅座上的冷大公子一眼,“咭”地一笑,狐媚的眸光勾人,款款走上台來,抱起琵琶端坐在了屏風後麵。

隔著朦朧的雲母屏風,冷輕揚分明看到美人拔了綰發的釵環,烏黑的秀發如瀑布般流瀉而下,纖纖十指輕攏,竟是以那支墜掛了金色斷腸花紋飾的釵環撩撥絲弦,幽幽彈起了琵琶,屏風裏縷縷暗香蕩出,竟是斷腸花的勾人異香!

果真是“她”?!

心,咯噔一下。

凝神聆聽款曲,冷輕揚的目光卻被戲台上的皮影戲所吸引,戲裏的場景變換了,今日雨中那一幕情形竟又在戲台上重現,隻不過,如歸客棧二樓“菊”字號客房小窗裏的人換作了一個緗素裙裳的婉約女子,綿裏藏針般的聲音,分外熟悉了的身影,在小窗裏對鏡梳妝的模樣,這個女子,恰是情夢!而戲中隔著長街、醉然蜷縮在胡同口的酒鬼身影,也是他所熟悉的義父的體態輪廓。

十多年前,義父葉飄搖與朱雀宮情夢宮主在揚州城相識相惜的一幕,竟在“醉八仙”皮影戲的戲台之上,再度上演——

暴雨傾盆,隔著一扇小窗,情夢凝眸看著胡同裏醉臥的那道身影,深深凝眸時,雨街上,一頂荷葉傘悠悠旋來,傘下一個金色裙裳的女子,衝著胡同口的葉飄搖奔去……

小窗裏的情夢,默然看著那一幕……

戲中場景瞬間轉換,已然是傍晚時分,情夢換了一襲書生儒衫,喬裝改扮來到揚子渡口,看到了那艘畫舫,還有畫舫上彈著琵琶、穿著金色裙裳的那個色藝雙絕的船釀。

“小妹朱雀,江南人士。”擅自登船的情夢,半真半假地笑言,“敢問姐姐如何稱呼?”

金衣女子卻道:“如我這等風塵女子,賤名不提也罷!”

情夢不以為然,“聲妓晚景從良,半世之煙花無礙,貞婦白頭失守,一生之清苦俱非。依小妹看,姐姐是涅而不緇,何須自慚!”

一聽此言,金衣女子的眼中閃過一絲異彩,笑道:“朱雀姑娘好口才!賤妾念搖受教了。”

“念搖?念搖……”

金衣女子聽情夢喃喃念著她的名兒時,神色一黯,雙眸含怨帶愁地望了望船艙,船艙裏,飄出些酒味,葉飄搖的身影隱約可見……

皮影戲的場景再次變換——

這是一條古玩街,兩旁店鋪裏全是賣古玩字畫的。一些書生、文士在一家頗大的店鋪門前進進出出,穿著儒衫的情夢信步走來,上前一看,原來是一家專賣仕女圖的店鋪。

她也學這些文人雅士進了店裏,一手負在背後,一手撫著下巴,仰起頭來欣賞壁上掛的仕女圖。

當她欣賞到第八張仕女圖時,忽地一愣,揉揉眼仔細打量圖上的少女。那少女雲發半挽,笑容清純,穿一襲金燦燦的裙裳,兩幅水雲袖上各繡一鳳一凰。這少女不正是念搖嗎?畫上提的名兒怎麼是揚州雁影?

店東家見她在這幅畫前定定地看了許久,他忙上前哈著腰,臉上堆著笑,說道:“這位公子真是好眼力啊!這幅畫是名家手筆,畫中女子的容貌姿色實屬上乘,而且出身不凡哪!”

“哦?說說看,她是怎麼個出身不凡?”情夢問。

見這“書生”來了興趣,店家忙道:“這位雁影姑娘本是名門閨秀,因天生麗質,被當時統霸揚州渡口航運的蛟龍幫分舵主看中,幾次上門提親,她非但不從,還屢次奚落他,令他惱羞成怒,便設了圈套令她父親蒙不白之冤被朝廷免了職,還株連九族。唯獨她被這分舵主強搶了去,才免受一死。

“洞房花燭時,她把分舵主灌個爛醉,用剪子刺死在床上,逃了出去。打那以後,她就遭蛟龍幫四處追殺。公子可知,最後是哪位英雄救了她?”說到這裏還賣個關,吊人胃口。

情夢笑著搖搖頭,學著儒生的口吻答:“小生不知。”

店家一臉神秘地湊到她耳邊,說道:“救她的人可是武林至尊哪!”當年這樁英雄救美的佳話在揚州城是傳得沸沸揚揚,揚州百姓有哪個不知!

情夢的心“撲咚”急跳一下,“是不是那位令蛟龍幫俯首稱臣的葉飄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