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陽,鹽城。
清晨,石拱橋上。
冷輕揚雙手環胸,霧眸微眯,細細打量著前來與他會合的那位業已除去了易容物、麵如土色、眼角抽筋、嘴唇發白的色六六,見對方在自己目光的逼視下,表情顯得極不自然,緊張得連雙手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他心中隱隱有了一種不太妙的感覺,瞅著對方,似笑非笑地問:“小六子,你在抖什麼,大白天的還怕見了鬼不成?”
“哪哪哪……哪裏有鬼?!”色六六咬著舌頭磕巴。
看他那副心虛的樣兒,冷輕揚劍眉一挑,哼道:“你心裏有鬼!是不是出事了?”
色六六支吾半晌,一咬牙,硬著頭皮答:“是是是……是那位祖奶奶駕鶴仙去了!”
冷輕揚聞言一愣,“死了?”
“是、是……”色六六猛勁兒地在擦腦門子上的冷汗。
“怎麼死的?”
“中、中風。”
“中風?!”冷輕揚嘴角一抽搐,“屍體呢?”
“埋、埋了……”色六六心虛之下,答話的底氣顯然有些不足,雖知是自個把人給弄丟了,但事到如今他隻能硬著頭皮死撐到底。
“埋了?”冷輕揚似笑非笑地瞅著色六六,慢悠悠地問,“那麼,此刻坐在閣下身後那個車廂裏的人,難不成是個鬼?”
“嗄、啥?!”色六六聞言一愣,狐疑地轉過身去,掀了車廂簾子往裏一看——喝!車廂裏頭不正穩穩當當地坐著那位祖奶奶嗎?
“啊娘喂——鬼、有鬼啊——”
色六六嚇個半死,屁滾尿流地從車轅上滾跌下來,怪叫著躲到冷輕揚背後去了。
車廂裏那位祖奶奶見狀,癟癟的嘴唇一動,竟然發話了:“小六子,你好大的膽,竟敢詛咒本姑奶奶中風死了?!”
滴答、滴答……
入耳一陣滴水聲,冷輕揚轉身一看,好嘛,躲在自個背後的色六六兩腳抖得跟羊癲瘋發作似的,褲襠還濕了一大片。
“小六子,不要怕,張大你的眼睛看仔細——由你一路護送到此的祖奶奶究竟是哪個?”
冷輕揚一拍那冤大頭的肩膀,色六六畏畏縮縮地從他背後伸出半個腦袋,擠著兩隻豆眼費神地一瞄,卻見車上那位“祖奶奶”卷起了寬大的袖子,從衣袖內伸出一雙白皙纖嫩的玉手,衝他招了招。
白皙纖嫩?!色六六猛地瞪大了眼,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他氣得險些當場昏了過去——
隻見那雙纖纖玉手微微抬了上去,探到了臉上,用力一扯,竟扯下一張薄薄的人皮麵具,而裏麵顯露出來的,卻是一張嬌媚花容,這位祖奶奶原來竟是由許久未露麵的金玉瑤易容改扮的!
好一計金蟬脫殼!色六六急欲搶到手的美嬌娘居然一直在他自個的眼皮底下,他卻渾然不知,怎能不叫人氣極、悔極?
“好、好!你們可真會耍人哪!”色六六氣得險些吐血,“耍夠了,也該給老子解穴了吧?”
“咦?我沒有告訴你,有一種點穴術可以在三個時辰內自動解除的嗎?”
冷大怪衝人一眨眼,這個倒黴透頂的冤大頭先是一愣,而後怪叫一聲,臉盤像是被人狠狠踩了一腳,整個扁了下去。帶著活見鬼似的表情,色六六蹦起腳來,避瘟神似的掉頭就跑,頭也不回地驚逃而去。
這輩子,他都不想再看到那個姓冷的怪物了!
目送“冤大頭”一溜煙似的逃遠了,金玉瑤這才款款走下車來,妙目裏秋波流轉,瞅著前來接鏢的冷大鏢師,半真半假地笑言:“幾日未見,如隔三秋。本姑奶奶順道采擷了紅豆,冷公子可要來嚐一嚐其中滋味?”
“多日未見,玉瑤姑娘風采依舊,可喜可賀!”冷輕揚不知怎麼接她這番頗含暗示意味的話,隻得拱手打個哈哈。
“孤單一路,寂寞相伴,冷大公子倒是不見消瘦,反倒麵帶桃色,莫不是撞了桃花運?”金玉瑤媚眸流波泛笑,出口的話兒自然是嗆辣十分。
“桃花……倒也不錯!隻可惜……”往停靠在拱橋下的那輛牛車木質車廂上一指,冷輕揚隱隱猜測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在青樓裏鬧過場子的“鏢貨”,一旦發現他身邊又帶來了一個女子,鐵定要出亂子唉!
“可惜?”可惜什麼,他還沒來得及解釋,她的目光已然轉到了那輛牛車的車廂上,一步步走下拱橋,走到他麵前,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車廂裏有人?”
在如此近的距離,被她緊迫逼視,那雙水眸裏三分巧媚、七分嗆辣,瞪得他心頭“突突”一跳,閃過一絲疑惑:她的眸子怎的這麼像一個人?
見他怔怔地瞅著她,遲遲不作答,金玉瑤柳眉一挑,繞過他,徑自走到牛車前,伸手猛一把掀了木質車廂外裹的黑布,明亮的光線照進車廂,裏頭卻是空蕩蕩沒有半個人影!
“沒人?!”
“噫”了一聲,金玉瑤拎起裙擺,登車邁進車廂,聞得殘留在車廂裏的一股子勾人異香,她的目光微閃,瞄到車座軟墊上遺落著一條金色香帕,帕子左下角繡了朵金色斷腸花,幽香縷縷。她撿起香帕,隨手就往車廂外丟。
見車廂裏的斷腸花竟然不見了蹤影,愣在車旁的冷輕揚此刻的心境與色六六一般無二,大白天撞了鬼似的,滿臉的不可思議,瞪著眼正發呆呢,卻見那位姑奶奶徑自進了車廂,撿起那條香帕就往地上扔,香帕一角金燦燦的斷腸花紋飾,翩翩然從他眼前飄過,伊人殘留在帕子上的體香蕩來,未及多想,他已然出手閃電般接住了伊人留下的那條香帕,情不自禁地閉眼深嗅帕子上那股子幽香,想要竭力挽留住一些纏綿如絲的餘溫般,他緊攥著香帕便不肯再鬆手。
瞄了杵在車旁的冷大鏢師一眼,見他接住了那條香帕揉進手心裏,像是不經意間丟了什麼東西似的,渾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坐進車廂的金玉瑤目中忽閃異樣的神采,掩嘴竊笑,竟不追問這條香帕的來由,隻急著催促:“該上路了吧?”
身邊突然之間少了個人,心裏頭空蕩蕩的,冷大鏢師竟然有打不起精神的時候,任憑“鏢貨”在旁催促,他還是攥著那條香帕,杵在車旁發愣,“她”突然不告而別,是不是出了什麼狀況?
情絲纏身,不是要纏綿相隨,至死方休嗎?
伊人坦白心跡,傾吐的款曲猶在耳邊回響,驀然回首,伊人卻杳然無蹤,叫他如何掃淨心頭這份莫名的失落感?
“哎、哎——前麵這位小哥,暫且留步!”
拱橋上,快步走來一人,手拎長衫下擺,頜下青須三綹隨風飄飄。冷輕揚定睛一看,來的人頭戴方巾,是個清臒老者,第一眼看到此人,就覺得好生麵善,私塾教書的老先生可不都是長得這副模樣?
“小哥可是押了鏢途經此地?”清臒老者走到近前,笑吟吟地拱手見禮,“老朽複姓上官,江湖雅號‘百曉生’,見過冷大俠!”
“百曉生”上官允?!冷輕揚聞言一驚,不由得與車上的“鏢貨”對望一眼,心中驚愕:四處散播“財神以巨金買了美娘子入江南”這則消息、並慫恿江湖中人前來劫鏢的,不正是此人嗎?
說人是非者,本是是非人!
“原來是長舌公駕臨,幸會、幸會!”冷輕揚拱手回禮,要笑不笑地調侃人。
“本姑奶奶名花有主,你個老不羞也想來打本姑奶奶的主意不成?”見了煽風點火、造謠生事的罪魁禍首,姑奶奶的口氣更嗆,辣得人一張老臉紅了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