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浪中劇烈顛簸,小船漸漸迷失了方向,往下遊飄去。

青稞見那漁父雙手搭在櫓上,不再搖動,任憑小船在風急浪高的江心飄蕩,不免有些詫異,“老丈何故不將此舟搖向對岸?”

漁父背對船頭,麵朝立於船尾的青稞,繃緊了肌肉的粗壯胳膊撐在櫓上,蓄勢待發,“不急不急,對岸有三個村落,官爺欲往何處?”

“老丈隻須將船靠至對岸即可。”

漁父慢慢吞吞解下背上一隻酒葫蘆,先喝上幾口,咂咂嘴道:“今兒個江公正發著脾氣呢!瞧瞧這江水,再漲上去就要淹沒堤岸了。往年,江公一發怒,依著村裏人的習俗,還得往江裏丟些祭品,今年江公還沒收到生鮮祭品,這船恐怕到不了對岸。大人若是心急,不如親自到江公府上求個情!”

這話聽來有些不對勁!

青稞聞到這虯髯漁父的葫蘆裏竟裝著杜康酒,漁獵謀生的人如何買得起這極品杜康?心中已然警覺,青稞便淡淡一笑,“江公不正鬧著脾氣嗎,遲個片刻去也無妨!本官還有一事不明,老丈可否坦言相告?”

漁父目光閃動,看青稞身處險境仍能麵不改色,心中也有些佩服,於是點了個頭,本以為這位官爺此時此刻最迫切想問的是何人要取他性命、或者得罪過何人,知道原由再來求饒方為上策,哪知青稞問的卻是:“你可曾去過林中木屋,為一個懸梁上吊的人係了一根繩套?”

漁父雙手搖櫓時,青稞尚未懷疑到他,方才見他用了左手去解葫蘆飲酒,心中已然明了:林中掃帚拖曳的痕跡定是此人刻意留下,以便將他引至江邊,乘上小船,在江心奪他性命!

“官爺料事如神,佩服、佩服!”漁父也不否認,對著一個快要死了的人,他也沒了顧慮,直言不諱:“不錯!那吊死人的繩套是我親手幫他綁到房梁上的,怨就怨他運氣太差,沒有隨那五個同伴一道過江,留在林中木屋偷懶打盹,官爺當時已追蹤足跡到了樹林外,逃是來不及了,我隻能趕在官爺入林前,快馬加鞭繞捷徑到屋中勸他自縊,免受牢獄之災!況且,官爺從死人嘴裏是套不出話來的!”

為一樁罪不至死的盜墓案,此人竟不惜逼死同伴,設計謀害朝廷命官,此案莫非隱藏了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青稞盯著漁父,正欲發問,對方如同猜到了他的心思,嘿嘿笑道:“官爺心中若有不解之處,不妨去江公那裏問個明白!”一言剛畢,蓄勢待發的膀臂猛然掄起長櫓,掃向危危站在船尾的青稞。

長櫓挾一股淩厲勁風勢如排山倒海橫掃過去,船尾人影一閃,本應被掃入江中的人兒竟飛身躍起,身如飄絮般輕輕沾在長櫓一端,任憑漁父怎樣揮甩長櫓,仍甩不開僅以足尖沾於長櫓上的青稞,心中不禁又驚又急,一咬牙,正想把長櫓擲入江心,長櫓卻猝然變得又沉又重,像座山似的壓了下來,漁父使了渾身的力氣竟托不住它,膀臂一顫,長櫓落下,青稞趁勢彈出一指,漁父駭然驚呼:“點津指?!”知道厲害,萬不敢攖其鋒芒,倉促之間身子往後一仰,自個兒跳入江心,泅水逃之夭夭!青稞站在船頭,手中抓了一張粘滿胡須的人皮麵具,看江心激起的層層浪花,心頭沉甸甸的——方才撕下人皮麵具的一刹那,他隱約看到那人左臉上的九頭蛇刺青,這個刺青瞧來頗為眼熟,似乎曾在市井之中見過!

第三章

臨近黃昏。

青稞帶著一身被雨水濕透的衣衫回到州衙,剛把腳邁到門檻裏,張捕頭就從裏頭衝了出來。

“大人,您沒事吧?今兒這端午水漲得厲害,尚家那位主子又派了人把自家二十幾口池塘裏的水往江域裏頭排了整整一下午,守在江幹的那一撥兄弟眼看岷江上風急浪高,大人又遲遲不見回來,都急得不行,匆忙回來正想喚幾個諳水性的兄弟搖船渡江找大人呢,可巧算把您給盼回來了!”

青稞一麵往房中走,一麵說道:“這雨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了,你速速派些人去讓尚家主子把池塘的泄水口堵上!江水再漲上去,淹了堤壩,一旦殃及兩岸百姓,休怪本官開了尚家的糧倉金庫來救濟災民!”原來是那位財大氣粗的地主豪紳在推波助瀾,連累他所乘的小船被浪推到下遊東岸,徒步走了半日才回到州衙,追蹤到一半的線索也斷了!

張捕頭辦事神速,喚了幾名衙役出去,半盞茶的工夫,便又回來了。

青稞已在房中沐浴妥當,換了一身幹淨的青布長衫來到書齋,聽那張捕頭喋喋不休地數落尚家人的不是:“那些個人模狗樣的尚家仆人,連知州大人的命令也不聽,還拎了鋤頭和我那兄弟們杠上了,最後還是我們幾個下了水塘堵上泄水口……尚家主子氣焰也忒囂張,傲慢自大,偏又長了一副小雞肚腸!依我看,他是在挾嫌報複,處處和大人對著幹,軟磨硬泡,不就是想讓大人快些放了他的小兒子嘛!”

旁側一名衙役惴惴不安地道:“小的聽說尚家主子今兒讓人捎信到京城刑部,想唆使娘舅摘了大人的官帽!刑部的人可不好惹,大人,要不咱們先放了尚武,讓他爹消消氣?”

青稞付之一笑,“旁人鬧也罷,不鬧也罷,本官判那尚武入獄九年零七個月,一天都不準少!”言罷,往書案上鋪開一張地圖,指著岷江西岸三處村落的大致位置,問:“你們可知這三座村落裏究竟哪個村子至盡還傳承著往江中丟祭品,供奉江公的愚昧習俗?”

張捕頭想也不想地指住地圖上一個方位道:“喏,就是這座堡子村!”

“明日,你帶些人手,換上便服,就到堡子村暗中查探五個盜墓賊的下落!”青稞卷起地圖,又道:“切記不可驚擾村民!”張捕頭答應一聲。門外又有一名衙役手捧一卷冊子,進了書齋,稟告:“大人,昨夜遭人刨墳盜去親人屍骸的苦主方才送來這十八卷名冊,請大人過目。”

青稞接來細細翻閱,名冊上詳細記載著十八個亡者生前的一些狀況,姓名、年齡、籍貫、死因,一清二楚!青稞從中發現了一個令人費解的地方——十八名冊上竟都是年紀輕輕就不幸亡故的女子!是巧合,還是盜墓賊刻意挑選這些年輕女子的屍骸來盜取?這些女子生前又不曾與人結怨,盜取她們的屍身,目的何在?

手指微微叩動桌麵,青稞正苦苦思索此案種種疑點背後隱藏的玄機,忽聽一陣“咚咚咚”的擊鼓聲驟然響起——深夜,州衙門外竟有人擊鼓鳴冤!

青稞神情微震,霍地站起,吩咐衙役:“速速打開前門,帶擊鼓之人進入堂上,請新師爺速往公堂,備好紙墨!”

片刻之後,新師爺隨同知州大人來到堂上。師爺坐在一旁矮桌前,鋪開紙磨好墨,然後雙手平放於膝蓋,坐得端端正正。

此番州衙新招的師爺,二十郎當,眉清目秀,名兒也好記,叫良生,是個看上去似乎非常拘謹靦腆的讀書人,寫得一手流利舒暢的好字,話卻不多,剛在矮桌前坐穩當,忽又站起來,走到知州大人身側,將大人倉促間佩歪的革帶係扣妥當,便一聲不響地退了回去。

砰——

驚堂木一敲,開了堂,眾衙役跺著殺威棒,拖個長腔喊一聲“威武”,擊鼓之人便被帶到堂上。

青稞一看,來鳴冤告狀的竟是個潑辣婆娘,瓜子臉兒,挑眉瞪眼,一身粗布衣裙沾了些白白的麵粉團兒,袖子捋了上去,嘴裏頭罵罵咧咧的,發了狠地擰著一個黃衫兒後生的耳朵,連拖帶拽,扭成一團上了公堂,雙雙跪下,磕了個頭。那婆娘一個手指頭戳到後生鼻子上,指準了告上一狀:“大人!民婦要告這無賴女婿!他娶了我家閨女阿秀,卻不讓我這丈母娘去親家看閨女,今夜還把民婦推倒在丁家的家門口!

“三個月前,民婦可是花了賣饅頭積攢的十兩白花花的銀子,給阿秀買了些金器當嫁妝,讓媒婆聘了花轎、選了吉日送到他們丁家,民婦這是嫁閨女,又不是賣了閨女,連見個麵都不成,大人可得為民婦做主!”言罷,重重磕下頭去。

黃衫兒後生卻一個勁地喊冤:“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是向茹嬸家下過聘禮,那是因為草民聽信媒婆的話,誤以為茹嬸的女兒乖巧伶俐,討人喜歡,哪知三個月前媒婆送到我丁家門裏頭的卻是個啥也不懂的傻姑娘,成天隻會傻笑,草民才知上當,賠了聘禮還把那個傻子送回媒婆那裏,當日便退了這門親,怎知這位茹嬸還三天兩頭跑到草民家中無理取鬧,大人理當為草民做主,讓那騙人財物的媒婆快快把阿秀姑娘交還茹嬸,免得草民再受責難!”

這二人均無狀紙,良師爺執筆在紙上記下他們的言辭,作為呈堂口供。

青稞看看跪在堂上的二人,那茹嬸如若知道自家閨女遭人拒婚,為了女兒的名聲,她斷然不會吵吵鬧鬧將此事宣揚到公堂之上!但,看那丁公子一臉委屈,言辭亦無破綻,莫非……真是那媒婆從中作梗,把阿秀藏起來了?

命良師爺呈上益州媒婆的花名冊,看通過官府登記在冊的媒婆多達數百人,青稞便問:“為阿秀做媒的媒婆姓甚名誰?”茹嬸心直口快:“街坊鄰居管那怪婆子叫財迷,姓喬。”

青稞往名冊上圈出喬氏的名兒,命衙役速速將這媒婆帶上公堂。

半個時辰過後,衙役領著一名老婦人來到知州大人麵前。堂上眾人見了這個年約五旬的老婦人,心裏頭便要發笑——這年頭,頭發斑白的老婦人還能往自個頭上戴兩朵紅花,騷勁兒真夠足的!

老婦人穿的是一身白底子藍花的八幅風裙,藍襖子前襟最顯眼之處還用金色絲線繡了好大一隻招財蛙!老婦人高高的顴骨塗了兩團紅胭脂,十根手指頭戴了九枚金戒指,裹著個小腳,一步一擺臀地走到堂上,捏著嗓子學那嬌滴滴的姑娘家揮一揮香帕喚了聲“大人”,把堂上那幾位驚出一身雞皮疙瘩。好嘛,這喬氏媒婆整一個老來俏!

知州大人尚未開口發問,這矮矮瘦瘦的喬媒婆一眼瞅到堂上跪著的人,蹦豆子似的猛然跳著腳叫了起來:“哎呀!這不是丁家公子嘛,大半夜的,不跟娘子睡一窩,跑到衙門裏來告的什麼狀呀?該不是你家阿秀娘子在外麵偷漢子了吧?看你這一臉苦樣兒,鑽到公堂裏吐吐苦水,也摘不下那一頂綠帽子!要不,讓喬姑給你再說幾門親,娶個乖覺伶俐的二房、三房,讓你寬寬心?”

丁公子一聽這話,鼻子都氣歪了,粗著脖子就吼:“財迷!你坑了我五十兩銀子,送一個傻子來給我當娘子,我早就退了這門親,你跟我裝什麼糊塗!”

茹嬸也蹦了起來,“怪婆子,少胡說八道!我家閨女從不做這有辱名節的事……”

“哎,一個傻子也懂得啥叫名節?”喬媒婆吊著眼睛歪著嘴角,滿嘴不正經,“我說茹寡婦哪,阿秀都嫁人了,你一個人守著空房子做什麼?就這麼舍不得花錢讓我給你說門親?看在咱們鄉裏鄉親的分上,我給你算便宜點,一百兩白銀,讓你嫁個死了老婆的!”

丁公子娶個正室花了五十兩,這會兒續弦再嫁的倒要收一百兩,這財迷還真個鑽錢眼裏去了!

茹嬸哪受得住這氣,嘴裏頭“啊呸”一聲,挽了袖子就想賞人一耳刮子,卻被喬氏躲開了,她這一閃身,可巧身後就站著丁公子,“丈母娘”這一巴掌可就落到他臉上了,可恨那喬氏刁鑽陰損,躲了這巴掌,還抓起丁公子的手,往茹嬸臉上甩,尖著嗓子叫:“哎呀呀,丈母娘和女婿打起來了,大夥兒快來瞧啊!”

吃了虧的兩個人各自捂著半邊臉頰,急紅了眼,撲上去就跟擰麻花似的,三個扭打成了一團。

青稞默不作聲地看著那喬媒婆使出渾身解數來鬧場子,看她把這出戲演得熱火朝天了,他猛然拍響驚堂木,“砰”的一聲,扭打中的三個人嚇了一跳,稍許冷靜下來,才記起自個兒這是在公堂之上,慌忙跪下,都不吭聲了。

“喬氏,本官問你,茹嬸的女兒失蹤,你可知她的下落?”

“什麼?”喬氏直著脖子瞪圓了眼,衝著旁人發難了,“阿秀不見了?丁公子哪,你做了什麼對不住娘子的事,才把她給氣走的?這會兒人不見了,你說咋辦吧?”

“你、你……”丁公子氣得不行,手指簌簌抖動著指向喬媒婆,心裏頭一氣一急,反倒說不出話來。

茹嬸衝著媒婆噴出滿嘴火藥味兒,“阿秀出嫁那天是你聘了花轎把她送到丁家的,如今丁家裏頭找不到人,這賴皮小子說自個悔了婚,當日就把阿秀送回你那兒了。你可得把阿秀還給我這當娘的,要是讓她少了一根頭發絲,我咬死你!”

“天大的冤枉哪!”喬媒婆往地上一坐,雙手捶胸,豆眼兒一眨巴,眼淚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大人哪,您瞧瞧,丈母娘和女婿合起夥來欺負我這個孤苦伶仃的人兒哪!他們是記恨我當日多收了些說媒的錢,變著法兒想讓我把錢吐出來……哎喲!這兩個人一條心地想把我往絕路上逼呀?今兒個我可就不活嘍!”

五十歲的人哭得跟撒潑的娃兒似的,跪在一旁的兩個人看傻了眼,都不知該說她什麼好。

青稞聽這嚎哭聲,心知喬氏是個撕了臉皮往街上一躺也能撒得出潑的難纏角色,勸也勸不得、問也問不得,刑訊逼供又是他明令禁止的,眼下可真個想不出法子治她。輕輕歎了口氣,青稞道:“來人,送喬氏回家壓壓驚!”

聽得大人言中“壓驚”二字,左右衙役會了意,既然大人派的是盯梢的差事,當即走到喬氏身邊的就有兩名捕快。

喬氏一看,大人對她還格外關照,派了人護送她回家,九成九是相信她是清白的,這才收起眼淚,扶扶頭上兩朵花兒,一扭三擺地走了出去。

青稞又揮了揮手,讓丁公子也回家去。

茹嬸一瞧,可著急了,伸手就想把那兩人揪回來,卻聽知州大人說道:“煩勞茹嬸帶本官去一個地方。”

第四章

這是一家饅頭作坊,有灶台、柴火、蒸籠……一張長桌上用布蓋著一捧揉好的麵團。從後門走出去,是泥巴圍牆圈出的一小片天井,半截樹樁上拴了頭毛驢,角落裏搭著茅草棚子,擱了磨麵粉的石磨,棚子裏頭用布簾隔出一間簡陋的草屋。

茹嬸掀了簾子走進屋子裏,手忙腳亂地收拾起來。

青稞進去一看,草屋裏隻有一張土炕,醃菜、碗筷都雜亂地擱在土炕中間一張矮矮的小木桌上,炕角還堆著幾頂編好的草帽。

孤兒寡母,日子過得清貧。茹嬸為了給女兒找一戶好人家,花的十兩白銀,定是省吃儉用攢了半輩子的積蓄。

寡婦人家最忌諱流言蜚語,為避嫌,青稞雖然喚了一名衙役隨他一同進屋,但,半夜三更的,招幾個男人進屋,茹嬸也顯得極不自在,用笤帚掃了掃炕,低著個頭匆匆出去端茶。

青稞進屋後轉了一圈,就在土炕上坐下來,盯著一個角落,不言不語。

衙役站在一旁,琢磨不透大人深夜到此的用意,便悄悄瞄著大人的臉色,瞄著瞄著,衙役吃驚地發現大人的眼神有些不對,那一對烏黑的瞳人漸漸透亮,宛如光亮可鑒的兩麵鏡子,“鏡子”裏開始晃動著一些模糊的影子。

青稞起初隻聽到屋子角落裏忽然冒出吃吃的笑聲,凝眸望去,猝然發現角落裏閃動出一個人,穿著灰色的短襖子布褲,打扮得跟個男孩子似的,隻是這滿頭柔亮的青絲用紅繩紮成了一束,長長地垂到足踝,一張粉嫩的小臉蛋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十四五歲的女孩,模樣兒挺招人喜歡。

青稞看她蹲在角落裏,吃吃地傻笑,兩隻手髒兮兮,使了勁地往牆根挖黏土,挖出土來就放在手心裏揉呀捏呀,一眨眼就給捏出一隻耳朵尖尖尾巴短短的小灰兔。

女孩吃吃笑著,把泥兔子放在嘴邊,露出兩顆切齒,竟咬掉了兔子半隻耳朵,咂咂嘴,把缺了半隻耳朵的泥兔子放到地上,大聲喊:“姐姐們,快把這隻兔子捶爛嘍,別讓它到處去挖坑刨穴噢!”

這一喊,牆壁裏頭竟緩緩走出十八個少女,有的穿著繒衣,有的竟穿了白衣縞素,足不沾塵地飄至牆角,圍著那隻泥兔子,紛紛抬起腳來跺。

忽聽幾聲尖叫,缺了半隻耳朵的泥兔子居然躍出了窗外,逃走了。少女們的背後卻突然冒出十幾具骷髏,扭動著白森森的軀幹,纏住少女,喋喋發笑。

蹲在牆角的女孩被一具骷髏纏在身上,滿麵驚怖,使勁掙紮幾下,一片血霧從女孩嘴裏飄出!

驚恐絕望的慘叫聲中,十八個少女連同那女孩被骷髏一寸寸地拽進地底下,消失不見!

青稞看罷這一幕駭人的情形,陡然心驚,忽又見那隻缺耳的泥兔子蹦回到窗台上,發出幾聲令人脊梁骨直冒寒氣的怪笑。他伸手欲抓,手腕卻被什麼壓得沉沉的,抬不起來,耳邊聽得幾聲急喚:“大人!大人!”

青稞漸漸緩過神來,卻見衙役一臉惶惑地扣著他的手腕猛力搖晃,“大人,您沒事吧?”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瞳人的顏色已由淺轉濃,隻是臉色還有些蒼白,冷汗濕透衣衫!

“阿秀……”口中喃著女孩的名兒,他輕輕一歎,“這女孩已不在人世了!”

衙役聽來心驚不已,回想知州大人初來益州接手青玉案時,也曾深夜獨自前往死者家中,莫非……大人在夜裏能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事物?想到此處,衙役忍不住打個寒顫,微退半步,不敢直視大人那一雙奪天地之靈氣的眼睛!

這時,忽聽門簾外“哐啷”一聲響,衙役一個箭步上前掀了門簾一看,茹嬸站在外麵,隔著一層簾子早已聽到知州大人所說的話,一驚之下,竟打翻了端在手中的茶盞。

門簾一掀,茹嬸悲泣一聲,撲跪在青稞麵前,道:“大人!阿秀這孩子是民婦心頭的一塊肉啊!民婦含辛茹苦把她養育成人,整整十五載,母女連著心哪!如今,阿秀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民婦這心就像被人生生剜去!大人,民婦求您!求您為那苦命的孩子伸冤做主!”

青稞伸手將她扶起,問:“阿秀平日裏是不是喜歡獨自蹲在角落玩泥巴?”

茹嬸流著淚道:“這孩子總是長不大,及笄之齡,還跟個五六歲的娃兒似的,隻知抓著泥巴捏來玩。旁人都說茹家的娃是個傻子,都這麼大了,也不見媒婆上門提親,民婦怕這孩子將來無人照顧,就急著想給她找個婆家。一番打聽,知道城裏頭有個喬媒婆給人說媒十拿九穩,連瘸子、啞巴在她手裏也能牽出好姻緣,隻要、隻要舍得花錢。”

看樣子,茹嬸定是給了喬氏不少好處,隻是這喬氏心術不正,貪了錢財,故意隱瞞阿秀心誌上的缺陷,又坑苦了丁公子。

時隔三個月,即便阿秀已身遭不測,找不到屍首,查不出死因,這案子如何破解?青稞略微思索,道:“茹嬸可否再去找些東西來?”

茹嬸忙不迭地點頭,依著大人的吩咐,匆匆找來紙墨筆硯,還有一件與阿秀上花轎時所穿的一模一樣的大紅喜袍。

青稞一麵聆聽茹嬸對女兒相貌的描述,一麵參照那件喜袍的樣式,在紙上描描畫畫。

朝廷裏有給懸賞緝拿的逃犯畫頭像的,青稞筆下畫的卻與眾不同,他畫了個身穿大紅喜袍、蹲在地上抓泥巴的新娘子,茹嬸瞧得眼睛都直了,知州大人一支鬼使神差的妙筆,簡直把她女兒畫活了!

青稞連著畫了五張,命衙役把畫像貼到城門口與一些鬧市顯眼處,派些人去守著,誰要是見過畫中人,就把那人帶到他麵前來。

衙役這回猶豫了一下,“大人,北城盜墓案尚無線索,三日期限已過了一日,大人再分心去查此案,隻怕到時……”

吐了一半的話,青稞聽來倒也明白他的意思,“倘若此番本官盡了十分力,仍破不了墳崗盜墓一案,對不住百姓,自當負荊於墳崗前向百姓請罪……”

“大人!”衙役急道,“尚家人已把信捎到刑部,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大人如若在這當口出了什麼差池……”說著,指了指頭上的帽子。

青稞唇邊一點淡笑,“少了這一頂烏紗又如何?青山綠水,從心所欲,豈不自在!”言罷,彈彈衣袖,彈去點點膩塵,徑自往外走。

衙役看大人發上一根青色長帶,隨風飄起,確也淡雅清逸,隻是這一身青鬆之骨,於雪峰之巔錚錚挺立,在遭受冰寒苦難之人的心中灑下一片宜人的青翠,這神韻、這氣骨,怎不令人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