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萍從桌上拿過一張紙巾,擦了一下眼睛,她看到吳佳妮現在比自己平靜。這個從沒去過美國,甚至還沒去過北京的女人,此刻因意誌的決然而在迅速地沉靜下來,然後又開始為某個柔情燃燒,她說,這事全靠我姐,是她看我這個妹子可憐,一人拖著琴琴過日子太苦太沒前景,所以豁出來幫我,她說琴琴現在14歲,剛好她那邊一兒一女一個15歲一個12歲,琴琴過來有伴,還有語言環境,讓她過來吧,你也好換個活法……其實姐姐說得再輕鬆,我也知道這意味著她將付出什麼,她有這個心思,有承擔心,她還需要和她老公商量好這件事,不容易。我這輩子有這麼一個好姐姐,她是我家給我的最好的禮物。
吳佳妮突然笑了,她說,老天爺是公平的,我沒有遇上好老公,但有個好老姐。
海萍也跟著笑了,她跟著說,嗯,是公平,這兩年我也越來越相信命了。吳佳妮的笑容讓她心裏輕鬆了一些。裏屋的門開了一下,琴琴探出腦袋看了眼大人們,吐了下舌頭,又關了門。
而方園則急著想下樓回家去。他不想坐在這裏了,那個未曾謀麵的吳佳妮的姐姐,好像掀翻了他這兩天壓在心裏的失意。毫無疑問,他很受刺激。
方園夫婦下樓的時候,對吳佳妮說,你無論如何得跟老金談談,好好談談,說不定沒那麼難談,這事繞不過他。
吳佳妮嘟噥了一句,當年為了孩子判給誰,他都和我爭得頭破血流,現在要他放棄做爸的名義……
海萍挽了挽吳佳妮的手臂,安慰道,孩子的成長問題、教育問題,無論是爹還是媽,對他們來說都是第一位的問題,這個他一定明白的。
那天晚上,方園早早睡了。他說太累了。其實他一夜恍惚。他眼前晃過妹妹的臉,童年時的小臉,梳著兩支小辮子,支棱在耳朵兩邊,像兩個天線。他們手拉手,從一個小巷子裏奔過,他們在追一個賣冰糖葫蘆的老頭,那老頭剛才在家門口喊了幾聲“冰糖葫蘆”,妹妹聽到了,要吃。方園趕緊從抽屜裏拿了幾塊牙膏皮,拉著妹妹下樓,發現那人扛著那根插滿糖葫蘆的棒子走遠了,他們一路追趕,進了小巷後隻聽到聲音,但沒人影。江南小巷七扭八拐,仿佛迷宮,後來他們走迷糊了,妹妹就坐在地上哭……在窗外的雨聲中,那巷子漸遠漸近,妹妹的臉龐也在漸遠漸近,然後飛快地遠去,方園感覺心裏好像空落了一塊什麼,他明白糾結通往的是更為糾結,念念不忘折騰的隻是失望,他想讓某種東西快快地離自己和這一家人遠去,哪怕暫時遠去,就像回避某個話題,讓心裏好輕快一些,於是他在黑暗中讓妹妹那張臉遠去,仿佛揮別牽絆,仿佛別離。
方園躺在床上,棉被散發著檸檬洗衣液的味道,身邊的海萍在輕輕地打呼。他睜著眼對著屋裏的黑色輕歎了口氣,他接著又歎了一口。他一口口地歎著。突然他聽見海萍問:怎麼了?
沒怎麼。
海萍說,你最近怎麼了?
沒怎麼。
海萍說,那麼快睡吧,明天要送小孩讀書。
方園說,真的沒什麼,就是去美國太不現實了,那邊的私立學校太貴了。
海萍說,那就不去好了,像吳佳妮這樣,當孩子真走成了,恐怕她也會難過得要死,走和不走都會難過的。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