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萍後來好好回想了那天自己和方園對老金說過的每一句話,她覺得基本上都入情入理,老金聽不進去那是因為他特異的處境,至於道理本身,可以說,甚至句句講到了她自己的心裏。
所以,在她臉前晃過吳佳妮、金誌明、琴琴這曾經的一家三口各自閃爍著難言之隱的臉神時,她也會想起自己女兒朵兒是否還準備留學這個問題。
她在銀行上班,每年這個時季,國際業務櫃台前不時有人來辦理外幣轉彙,他們中的不少人是在為子女留學寄彙學費,彙往英國、美國、澳洲、加拿大……從她這邊櫃台望過去,那些人層次不同,衣著各異,有熟練的,有懵懂的,有不停詢問的,有小心翼翼生怕工作人員搞錯的……往年他們與海萍關係不大,但現在,他們好像牽引了她的注意力。
從這裏到那裏不到30米,他們像一群流動的市井剪影,披掛著不同的尊賤滄桑,演示著此刻共同意誌的交結點。在這邊,聽不清他們具體在說什麼。他們在那裏張羅,神神秘秘的樣子。夫妻倆往往結伴而來,一個填寫一個核對,偶爾默契對視,偶爾相互埋怨,當然,也有的好像彼此才生過氣。當他們離開那裏時,好像都舒了一口氣。
海萍覺得與其說他們在彙款,還不如說他們在存款,把一筆錢存進去,存到了某個虛空某個彼岸,好讓後代去取用。
他們身後的銀行落地玻璃門透著一個大時代的街景,這時代永遠宏大,快捷,迅速,甚至來不及掩飾了,而來銀行這裏的人永遠小心翼翼的,像生怕搞丟了、搞錯了各自的鈔票,所以永遠是過日子的身影。在大時代叮囑自己過好小生活,海萍發現自己在羨慕他們,羨慕他們那舒了一口氣的臉色。
海萍又想起了潘天浩,自己在澳大利亞的哥哥,叔父的親生兒子。
今天海萍單位加班,回到家有點晚了,方園已經隨便煮了點意大利麵,和女兒朵兒吃過了。
朵兒在做作業,小女孩見媽媽回來,就撒嬌地奔過來,黏在媽媽的身邊,掐掐媽媽變胖的腰,說,大肥肥。
媽媽從包裏拿出了一隻粉紅色的手機外殼,說,給你。
朵兒稍稍擺弄了一下,就很自覺地丟在沙發上,去做作業了。朵兒說,今天作業太多太多了。
結果朵兒做到了晚上11點半,還沒有收攤的跡象。於是,像往常許多個晚上一樣,方園在電腦上用“百度”幫女兒尋找有些題目的解答方法。
做到12點,女孩朵兒還沒做完。方園說,囡囡,要不算了,不做了。
囡囡的眼淚就下來了。這一陣海萍發現女兒晚上睡覺前總是要哭一場。她就有些怪方園多嘴。這麼哭一場,接下來怎麼睡啊?
海萍說,不要緊,再做兩題,你做不完別的同學也不一定做得完。
朵兒說,我要做完。
海萍用手擦去她的眼淚,說,乖囡。
女兒趴在桌上繼續做。這一陣她在臨睡前總想哭一場,感覺一天下來非得這樣宣泄才行。
海萍又憐又疼,心想,我們幸虧沒去讀住宿的民辦學校,至少她每天還可以對媽媽哭一下。
女兒一邊在往紙上推算著題目,肩膀一邊在動。海萍知道她又在哭了。海萍不知所措了一陣,心想,無論如何今晚在這裏要停下來了。她摟著女兒的肩膀說,我們不做了,隨便它去。
女兒一邊抽啜,一邊告訴媽,最近這一次模擬考,數學科學考好了,但語文砸了,隻排到了110名。
方園在那邊裝作大驚小怪地說,這不是很好了嗎,比上次前進了七八十名呢,應該高興才是。
女兒還是不肯去睡。海萍說,那麼這樣吧,我和你爸幫你把沒做完的選擇題都做好,其他題目做好寫在白紙上,你明天早晨把它抄進本子,好不好?
小女孩點頭,這才站起來去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