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他們這一家,是不是天生欠了她,所以該這樣?
其實,是她欠了這一家人太多,什麼時候也還不了了。
她開始痛恨自己沒用,他們照顧了她這麼多年,現在她還要向他的兒子索要。也許,從親情和血緣來說,這可以,但從情理和邏輯上,她過不了這一關,尤其是那樣的宿命,讓他人那樣地付出。
她知道自己糾結的真正本質,就是宿命。那將是她最致命的心痛。
她明白這些,尤其是在這北風呼嘯的下午。她隨時都可能讓自己算了吧,但她又是那麼想過這一關。因為囡囡是她的寶貝。
她雙手合攏,貼在胸前,對石碑低語,爸爸,你說我可以這樣嗎?
她說,天浩,你說我這樣是不是臉皮很厚?我付錢,這樣行不行?
蠟燭搖曳,一些香灰落在了食物上。她坐在墓地裏想起了哥哥潘天浩的臉。是的,小時候自己剛來到這個家的時候,哥哥是不高興的。每逢兩個小孩爭執,哥哥總說,這是我的家,爸媽更喜歡我。但男孩子畢竟是男孩子,沒過多久,就好像忘記了她其實是他的堂妹,而徹底把她當作了妹妹。
哥哥讀書成績很好,研究生畢業後,像他所讀的那所名校中的眾多學生一樣,自然而然地出國留學,然後去了澳大利亞。
海萍想著天浩,想著他對於她的要求可能出現的態度,更想著繞不過去的是宿命。她對墓中的父親說,我真的不知道,這到底是去呢,還是不去?我吃不準到底是請天浩幫呢,還是不請他幫?
這個陰天,山坡上每一棵樹木都在風中搖擺。她回頭看了眼碑前的杯碗,從包裏拿出另一雙筷子,在想象中陪父親吃起來。
按這座城市的風俗,這是該做的。她一邊吃著魚、蛋卷,一邊流淚。她嘟噥,我會報恩的,我會報恩的,她大了也會的。
大半個下午,這西山的山坡上除了她,居然沒別人。雖然冷,但海萍覺得這麼說幾句,發發愣,這裏可能是最適合心情的地方。耳畔風聲流過,山坡上仿佛有隱約歎息,生生死死,流年映照,這山林間,那些死者生前或許也如此糾結過,滄桑過,一個人,一條路,一片山坡,逃避怎樣的終結,步履不息,從什麼地方來到這裏,又曾想出走哪個地方,避開哪段命運?
這個下午海萍把這裏當作了心理的理療點,哭過,說過,就好過了不少。她準備下山去,她心裏知道了後麵要去做些什麼,其實來之前她就知道。
在她下山途中,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樓上的那個女人吳佳妮打來的。山上信號不好,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她就對那頭說,我聽不清。就關了手機。
順著小道,她拐到了另一側一條寬一點的水泥路上。拐過一個彎,路外側的一麵新建了一座涼亭。海萍走進涼亭,坐下又理了一下手裏的袋子。她想起剛才那個電話,不知吳佳妮有什麼事要找她。
出國。除了出國不會有別的事了。
海萍對著山下的公路和雜亂繁多的房子突然想笑。挺逗的,真的挺逗的,全中國的家長是不是都在忙兒女出國?全中國的家長是不是有一半受了出國的刺激?走啊走啊走啊,他們大聲嚷嚷著,或者在心裏大聲嚷嚷著,他們的小孩跟在後麵,像一群玩勝利大逃亡遊戲的好笑的家夥。
海萍坐在涼亭裏,俯視下去,3個小時以後待夜色降臨那裏將是萬家燈火,身處這半空中的視角仿佛能讓人想事兒的狀態超然很多。她想起樓上的女人,銀行國際業務櫃台前的人臉,以及想象中的那些嚷嚷的隊伍……好似有一個箭頭飄浮在那些頭頂之上,閃爍在這陰沉的虛空,它構成了一個流動的方向。
事實上,確實有一個大大的箭頭畫在涼亭邊的水泥道上,“下山往右”。她站起來,下山。那箭頭,從山道上平看過去,粗大稚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