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萍買了11枝百合,它們在她手裏白燦燦地怒放著,很壯觀的一大把,那濃香排山倒海,洶湧到鼻翼裏。海萍好像看到了父親又開心又心疼錢的樣子,她在心裏對他說,一年也沒幾次。
海萍坐377路去西山,因為不是清明時節,車上人很少,一個老人坐在後排對他老伴說,這百合花真香。
因為路遠,海萍和他倆搭上了話。這對老人是去西山為自己購買墓地。雙方聊著聊著彼此都恍惚了一下。老人們在想日後自己的女兒也會這樣坐在這一路車上往西山來看他倆。而海萍則在濃香中想著她的小爸爸,他是因心血管病匆匆走的,在此之前家裏人哪想得到購置墓地,如果在他活著的時候就早早地陪他來這裏看過,他在彌留之際對日後她來探望他是不是能有所想象?
星期六的下午,西山公墓裏空寂無人,一條條小道通往各個墓區,小道兩旁都是寶塔般的柏樹,從這頭一直鋪展到山腳下,構成遮天蔽日的肅穆。海萍沿著其中一條小道往山上走,北風吹過,蕭瑟感在低空盤旋,海萍覺得這場景好像在哪部電影裏看到過,但電影裏是正午時太陽光把行道樹的影子拉得很長,顯出空無一人的寂寥,而這裏是陰天裏的空曠,風從道路的那頭勁吹過來,柏樹紋絲不動,隻有自己胸前的花束和圍巾在抖動。
父親在西山十區。海萍沿著小道上山,四周是密密的碑林,四下寂靜透心,海萍的視線投向半山腰,每陣風吹過,她好像聽到虛空中的歎息。山坡上有傘狀的香樟、茂盛的桂樹,大風從山坡上掠過,枝葉起伏像無法遏製的情緒。迎麵而至的石碑上都有死者生前的相片,他們含笑對著這山岡、樹木、天空,而事實上他們更像是對著不同的方向出神。
因為爬山累了,海萍坐在父親的墓前喘氣,她停頓了一會兒才打開袋子。她把鱸魚拿出來,一路乘車而來,鱸魚有些震碎了,外形不是很好;她把西梅子排拿出來,因為天冷,顯然涼掉了;她把豆沙糯米糕拿出來,因為冷了,那層油亮的色澤也沒了……海萍看著它們,覺得它們無法引人食欲,她想起小時候父親燒的一桌又紅又綠、熱氣騰騰的菜肴。
海萍從包裏還拿出了一對紅蠟燭,一把香。因為風大,她用打火機點了半天,也沒點著它們。後來她幾乎把打火機和蠟燭放到了風衣的衣襟裏,才點著。那火苗那麼弱小,好像隨時都可能熄掉。點香更是費了氣力。她用自己帶來的一隻碗遮住風向,把香對著已燃的蠟燭,對了很久才點著了。
她趕緊對著墓碑拜了拜。她心想,冬至我剛來過,現在又來了,爸爸,待會兒我有事想問問你。
她把香插在自己帶來的一隻杯子裏,她坐在墓碑前,給父親倒了一杯酒,放了一雙筷子。她說,你吃吧,早上燒的。
在她的身後,是片片碑林和草浪翻動的山坳。風也吹過她麵前的花束、酒水、食物和石碑。她低聲說,爸爸,我想托哥哥幫一下囡囡的學業,你答不答應?
石碑上父親在相片中看著她,他清瘦的臉微笑著。
她知道他是會答應的。其實,她也知道他這答應與否同自己的哥哥潘天浩沒必然的關係。
她坐在這裏對他低語,隻是因為過不了自己心裏的障礙,所以不知道是否該去對哥哥說出來。
她想起小時候自己坐在父親的背上來到了這個家,“做街上人了”,而現在她恍若看到朵兒將跟著潘天浩,接著走下去。
在空無人影的西山,她仿佛看見某種宿命那麼難堪地看著她。每陣風吹過,猶豫與決然同時在漸近漸遠。
一個人的命是天生的嗎?冥冥中,是什麼決定了一個人雙腳的走向?
36年前她親愛的小爸爸帶著她走出了那個鄉村,而現在她想請他的兒子帶著她的下一代走得遠遠的,也要用腳步改變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