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躺在床上,床上堆著厚厚的被子,窗外已是四月天了,一路趕來的方園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瞥見那被子和被子上蓋著的深色棉衣,心裏就有些冷。
媽媽把方園拉到廚房裏,低聲說,這次發燒一直退不下去,大前天我帶他去了醫院,醫生也不能確診原因,想讓他住院,但病房沒空床位了,你爸也不肯住院,隻配了點藥回來,這兩天就在家裏。
爸爸一定聽見方園進家門了,嘴裏在說,囡囡來了?
方園對著裏屋大聲說,囡囡在上學呢。
爸爸好像嘟噥了句什麼,方園沒聽清,他走進爸爸的房間。
爸爸在說,囡囡,你不用來的,你自己去忙。
方園把手放在爸爸的額頭上,蠻燙的,臉色灰黑憔悴,比以前小了一圈。爸爸說,囡囡,現在是早上嗎?
於是方園知道爸爸是在叫自己囡囡。小時候爸爸也是叫自己囡囡的。方園說,現在是下午,外麵太陽很大。
方園把窗簾挑開一些,下午的陽光透進來,爸爸的眼睛又大又深,看著自己心痛的樣子說,你去上班吧,其他同事看你不在,不好的。
方園心想自己剛剛才進門,他就催我去上班,自己即使是勞模,家裏老人病了也得請假。
他用手撫爸爸的眼簾,想讓它們閉上,說,你睡吧,別多想著我上班的事,隻要你好起來了,我就沒事了。
爸爸閉上眼。方園分明聽到了他心裏的歎氣。也可能自己這話又會讓爸爸敏感,這兩年老人總是生怕自己病了拖累他,雖然嘴上不說,但方園知道。
於是,方園一邊走開,一邊說,你再睡一會兒吧,我去燒一點魚湯,喝下去出點汗就會好了。
媽媽趁方園在家,就趕緊去醫院再配點藥。
方園在廚房裏忙起來,先把多寶魚和鯽魚洗幹淨,再細細地切一塊生薑。
從來沒煮過多寶魚湯,看這魚肉不厚,湯應該不會很濃。方園在魚背上劃了幾刀,突然想,要不先煮鯽魚湯,熬得濃濃的,然後把多刺的鯽魚撈出來,再把多寶魚放下去煮一會兒,這樣湯濃刺少魚嫩,不是正好嗎?
方園覺得這主意不錯,於是往鍋裏倒了一點油,手忙腳亂地把鯽魚放進去煎,煙霧升騰中,他聽見爸爸又在屋裏叫囡囡。方園不知道他現在叫喚的是自己還是女兒,他對著裏屋說,爸爸,我馬上好了,就過來。
抽油煙機在嗡嗡地響著,乳白色的魚湯翻滾起來,方園聞到了鮮香氣在空中縈繞,他想起爸爸以前病時喝湯的樣子,一調羹一調羹地啜飲著,汗水慢慢滲出額頭,一邊念叨“這湯不錯”,那樣子好像病好了不少。這讓方園連同媽媽都迷信了魚湯。
爸爸突然出現在廚房門口了,他穿好了棉衣,顫巍巍地扶著玻璃門在看著方園。他說,方園,你還是去上班吧。
方園嚇了一跳,說,爸爸,你怎麼起來了?他趕緊放下鍋鏟,去扶老人。
他想把爸爸往臥室床上送,爸爸不肯,說,睡了一天了,我想起來坐坐。
他非要坐在客廳的餐桌上。方園隻能隨他,鍋子還在那邊燒著呢,方園從茶幾上拿過一頂帽子給他戴上,自己就奔進廚房,從湯裏撈出鯽魚,放下多寶魚和生薑。
趁這會兒魚在湯裏煮著,方園回頭透過玻璃門看了一眼爸爸,他看見爸爸也正透過門在看著他。
因為客廳背著光,所以他像一個消瘦的剪影,沉浸在心事重重的氣息中。
方園向爸爸打了個手勢,意思是快了,就好了。而那剪影所沉浸的憂愁,穿玻璃門而入,強勁到令人難過。
他知道爸爸又在想什麼了,這兩年爸爸好像越來越容易感傷。難道每一個人到年老時都要糾結自己越來越沒用了嗎?
從眼角的餘光看過去,爸爸這次真的病得不輕,虛弱到每一陣吹進窗口的風都讓人擔心他會不會受涼。
方園端著熱乎乎的湯,從廚房裏小心翼翼地移出來,他對爸爸說,這一碗喝下去,就退燒了。
爸爸喝了一口,臉上有驚奇,問,這是啥湯?真好吃。
方園說,是多寶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