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 咫尺遠遠成天涯人(2 / 3)

準確說來,是兩個女人間的較量。

何其歡守著保定帝,守著會繼承大寶的子嗣,守著大理段氏王朝,若有一日,段漣漪撇下自己的姓,隨了夫家的興衰,便是這場局之始。

她們要較量的是心,是女人的心。

智慧還在次,女人的心傾向何方,這場較量的勝負便偏向何方。

這個答案怕隻有時日能道明了。

兩個女人聊著高泰明這個男人聽不懂的話,他蹙著眉頭兀自想著自己的心思。實在繃不住心底裏那點惑,且說了吧!

“你真的是女人嗎?”

“你真的是男人嗎?”她反問他。

高泰明實在狐疑,“你就是換上紅妝也少了女人的嫵媚,那股子英氣比男人更勝。褪去平素刻意示人的中庸,你是真正的帝王之姿。”

把玩著手腕上的七子佛珠,素徽倒是很樂意可以同他說幾句不加掩飾的真心話:“你有絕色之姿,比這天下泰半的女人還要漂亮,可你娶了個讓大理男人想出家的醜婆娘。別人笑你,為了權勢什麼都忍了。可我卻覺得,你是我們三人中最聰明的一個,因為你最會遵從自己的心而活。”

抬起手腕上那串珠子,她細細地拂去那上頭的塵埃,狀似無意地丟了一句:“姑母同你說了,我是女兒身。可就連她也不知道,我並不是上德帝所出。”

段漣漪一怔,她滿以為素徽確是永嫻太後所出,隻為了確立儲君之位,自小便將她當男兒養。永嫻太後留下的密詔裏,也隻是說素徽乃女兒身啊!

素徽懶散散地笑開了,手指繼續撫弄著那幾顆珠子,“我的生母是何氏乳母的妹妹,至於我的父親……”略頓了頓,她到底拿話說了下去,“那幾年我乳母將宮中所得變賣成現錢在老家置地,有了錢,乳母一家在莊戶裏便儼然成了大戶,平素拿彝族人使喚。約莫是彝族人不堪欺辱,找了個機會將我乳母的妹妹,也就是我生母脫進山林裏,奸汙了。”她雲淡風輕地說下去,似說著一個無關緊要的往事,似在說別人的故事,“幾個彝族的漢子侮辱了我生母,所以到底誰是我的生父,恐怕……隻有佛知道了。”

高泰明心口緊緊地透不過氣來,她在說的是有關彝族的往事,是他這個彝族宗室長子嫡孫不該忽略的往事。

她在這當口說出這秘密,是要告訴他,白族如何,彝族又如何?都不見得坦蕩,都不見得無辜。

她是想要他知道,若有一日,他以彝族宗室的身份手握大理重權。莫要忘了白族也好,彝族也罷,誰都不是全然無辜的。

高泰明闔著眼赫然笑了,明媚的笑映在絕美的臉上,把這屋裏全部的姿色都比下去了。

這樣的男人於政權鬥爭中真不合時宜,連素徽也不禁要多瞧他幾眼。

“咱們走吧!”高泰明扶了段漣漪起身,“別打擾太上王歇息了,她也該歇息了。下頭的路,就咱們倆你守著我,我伴著你,跌跌撞撞走下去吧!”

站在門口,凝望著永耀齋正殿上懸掛的那幅丹青。高泰明忽然有感而發:“如果你不是女人,你將是讓大理段氏王朝中興的名君。”話未落音,他自己先一笑了之,“是女人又如何?哪裏就比男人差了去?”

來日,大理第十三代君王——上明帝正式昭告天下,齋戒之後,待到佛緣,他便入大悲寺,出家為僧。

她終於還是選擇了遁入空門,終於還是棄下他,選擇了這條路。

負浪反剪著雙手,站在朗朗星空下,望著正殿上懸掛的那幅一人來高的丹青,深深鎖緊了眉頭。

“段素耀,這就是你要的結局?要她為了你,在佛門中長伴青燈,孤獨終老?這就是你的愛?將她死死困住,到你死都不放過她?這就是你的愛——”

他大喝一聲,風卷過,帶著素徽走進了他和那幅丹青的中間。

她穿著一身桃紅的衣衫,比這大理王宮還要豔麗。她手捧著一盤點心,晶瑩剔透,在月色下耀著他的眼。

“水晶銀菊糕。”他直道出這點心的名字。若他記得不錯,李原庸曾說過,段素耀是最愛這道點心的。闔上眼他略想了想,頓時明了過來,“哦,今日是段素耀的生忌。”望著那幅丹青,望著丹青上段素耀的雙眸,負浪似在同他對話,“我在你宮殿裏也住了這麼些日子,為答謝你的地主之誼,在你的生忌上請你喝杯酒吧!”

還是那壇子未及喝盡的“一盅歡”,今夜,在她即將遁入空門的今夜,三人對月盡飲這一盅歡吧!

一碟水晶銀菊糕擺在那幅丹青前的案頭上,負浪自取了一盅歡擺在旁邊,案上三隻空盞,他逐一斟了,取了一盞遞到素徽手上,“這是最後半壇子一盅歡了,喝完這壇子酒,你就當出家為僧了吧!再不能喝酒。”

素徽將手裏的酒澆在案前的空地上,值當是祭奠了地下的素耀。她以指腹擦拭著那幅丹青上的眉眼,將素耀的臉擦得格外明淨,栩栩如生。

她癡癡地凝望著丹青上的人,手指每觸摸到一處,她的眼便隨著手遊走一遭,似要將他的每一處輪廓全部刻在心底。

她極盡柔軟的舉動刺痛了負浪的眼睛,他手下生風,瞬間便摘下了那卷丹青。

素徽微眯著眼,露出凶光,“把丹青圖掛回去。”

負浪扯了扯嘴角,手掌一擰,已將丹青圖揉做一團,“人都死了,一張丹青竟能讓你為他出家,為他青燈長伴。我偏要毀了它,看那死人還如何左右你。”

“還給我。”

她跳起來去搶,論武力,哪裏是他的對手。負浪輕易使出輕功,瞬間便退出十步來遠,手再使力,丹青圖揪在一塊。他盯著手心裏的畫卷,好似盯著揪了心的她,“怎麼?舍不得?心疼了?那你可曾知道我的心有多疼嗎?”他終於喊出了口,在她決計為了那個死人而出家的今夜,他終於喊出了心口的悲哀,“我為你做了這麼多,為了你放棄了家國天下,甚至放棄了我的王朝,放棄了我的姓氏。我什麼也不求,隻想守著你,隻想守著你一個人,天涯海角、成王敗寇,我隻想守著你度過我這一餘生。即便如此,你還決計遁入空門,為他出家。難道……難道我做了這麼多,還敵不上他一幅無魂無魄的丹青圖嗎?”

她不曾留意他眼底的傷痛,一心隻盯著他手裏的丹青。這些年,她一直小心嗬護的丹青竟被他如此蹂躪,她的心也跟著糾結。

那是一種習慣,習慣那幅丹青懸掛在她的心頭,習慣了不去碰觸,習慣了將素耀牢牢地、牢牢地刻進骨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