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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知歡知道段素徽委托的人必定是再穩妥不過,還是不問的好,省得鬧心,“前兒我送給密所的那幾支釵,她歡喜嗎?是儲君殿下托了彝族的匠人比照著她老家的釵飾打造的,也不知合不合她的心意。”
李原庸謙和地笑了笑,恭敬地回道:“謝儲君殿下恩賜,謝儲君妃恩典。密所很是喜歡,隻是她現為王上的侍婢,那樣華麗的珠釵,她端的不配。”
自打王上將這大正殿寢宮交由他掌管,這宮裏宮外,朝上朝下,多少人借著討好密所,想從他口中探聽虛實,儲君妃這招做得也太明了些。隻是,他們當知道,既然王上將自己托付給了他,他必定以身家性命相護。
第一個將密所帶到他身邊的人是王上,他隻守護這第一人。
趙知歡結結實實碰了個軟釘子,再捱不下去,打了個含糊,徑自朝裏頭去了。
李原庸站在原地,目光炯炯護衛寢宮內外——他就是一頭石獅子,守著段素徽的門戶。
見著床榻上偏著身臥著的段素徽,趙知歡先繃不住抹起了眼淚。一步上前坐到榻邊,她丟下食盒,先握了握他的手,“這才幾日的工夫,竟瘦了這麼些,你啊也是平日裏思慮太過了,把個心肝脾肺都使盡了,使幹了。”
正闔眼養神的段素徽聽見她的聲響,緩緩睜開了雙眼,“是……知歡啊!”
“此處並無旁人,你還是喚我‘其歡’吧!聽你叫了這麼些年,你乍喚我‘知歡’,我都狐疑你究竟是在叫誰。”替他攏了攏被子,又試了試床鋪暖不暖和,軟不軟乎,她不禁歎道:“常勸你偷得空閑多保養些自個兒,不信吧?這會子釀出大病來了。”
“哪裏就那麼嚴重,好似我快死了似的。”他摸了摸她的手背,反倒出語安慰她,“我是遵了你的話,偷得浮生半日閑,好生將息將息。”
儲君妃其歡晾了片刻,忽而冷不丁地揣摩著開了口:“其實,其實……沒病到那分上,是吧?”
段素徽原本半闔著的眼倏地亮起了眸子,瞅著其歡,直直地瞅著其歡,他老半晌不曾露出一字來,隻是怔怔地望著她,看著眼前這個曾和他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相攜走過最難人生的這個人。
由心底裏竄升出的孤寂一瞬間將他徹底包圍,冷,他攏了攏身上的錦被,卻還是止不住地打起了寒戰。
罷了,罷了,明說了吧!
“你呀,現是儲君妃,日後還是要做王後的。還是少來我這寢宮的好,以免落人口實。我還罷了,一國之母若是給人留下話柄,他日難免束手束腳。再者,我現下病了,他日一旦有人欲聯合儲君稱帝上位,你莫要隻顧著我們從前的情誼,而亂了陣腳。身為儲君妃,你要支持你的夫君,扶持儲君登上大寶,成為大理段氏王朝的帝王——知道嗎?”
他這字字句句,說的竟全是她心頭所想。儲君妃心頭一亂,掃了一眼病榻上的段素徽,到底沒敢正視他的雙眸,“這話是怎麼說的?你隻是需要些時日調養即可,那裏就病到退位的地步了。”
段素徽摩挲著她的手,反倒勸她:“我立儲君,本就欲禪讓王位。今兒又病下了,既然遲早都是要讓出去的,還不如早早地讓了,也省得一幹人等看著我鬧心。”拍拍她的手背,他的眼神分明在說——你就放心吧!
儲君妃眼眶忽地濕了,甩開他的手,話趕話地戕了起來:“誰鬧心了?你這病著,我才是真鬧心呢!總也不好,把一攤子事都交給正明,他哪裏是治國理政的料?左右做得不好,這日後你真禪讓王位,他還不知道那把鑲黃的椅子怎麼坐呢!”
“誰又是天生的帝王命?做得不好慢慢學來便是了,總有打理妥當的一天。再者,你是極聰明的人,他做得不好,你從旁幫襯著他,漸漸也就上手了。我是知道你的,這點事斷是難不倒你的。”
他微笑地看著她,輕聲細語地安撫著她。做了他五年的王妃,她的能耐,他豈有不知的?自小在這宮闈內苑長起來,雖出身低賤,可正是這低賤的身份才磨礪出她過人的處事之道。段正明有她輔助,何愁不能治國安邦?
話就說到這分上了,段素徽鬆開她的手,抬手招呼李原庸:“前兒宋國呈上來的幾樣大花大彩的錦緞,甚好。孤王後宮空寂,也用不了那些豔麗的東西。原庸,你命宮人取幾匹上好的,親送去儲君殿下的寢宮。儲君妃喜歡什麼樣,叫浣繡閣用那錦緞裁幾件衣裳。”
轉過身來他又囑咐儲君妃:“如今儲君主理政事,免不了有些後宮筵席、重臣女眷需得你去打理,裁幾件豔色的衣裳也好襯得宮裏喜慶些。別因為孤王的病倒鬧得後宮蕭條,看得也太過素淨了。”
他這話竟把儲君妃的淚珠子給催下去了,望著他,她失控脫口而出王上的名諱:“素徽……”
他一抬手,斷了她未完的話,兀自說下去:“你如今有孕在身,這裏麵不僅是儲君殿下的子嗣,也是我大理段氏王朝命脈之所在。平日裏,你需好生調養,莫要隨意走動,以免動了胎氣。想什麼,要什麼,歡喜什麼,直接吩咐宮人便是。你是堂堂正正的儲君妃,宋國的郡主,日後大理的王後,他們哪敢駁你的意思。”
話說至此,他再度拍拍她的手背,叫她安心——好生把心安放在肚子裏。
說了這半天的話,他是再堅持不下去了,揮揮手,他命李原庸上前,“孤王甚覺疲憊,原庸啊,你替孤王送送儲君妃吧!”
不等儲君妃告退,李原庸遵命,抬手送儲君妃出寢宮。二人一前一後出了內室宮門,過了庭院中門,李原庸先繃不住了,“就那麼著急嗎?”
儲君妃微愣,下一刻便明白了他話中所指。眺望遠處那幾斷殘蓮,夏早已過了,即便是華麗的王宮內苑也禁不住現出一秋的蕭索。
“你不是女人,你不懂女人的心有多深。”
李原庸確是不懂,他隻知道感恩戴德——王上成全了他和密所,他對王上便一心相報。可儲君妃呢?王上也成全了她和儲君殿下,她又用什麼做回報?
“女人的心裏要裝著丈夫、孩子,自己的心事反倒變得無足輕重。”她淡漠地說著自己的話,忽而旋過身來問李原庸:“你也有想守護的人吧?”她對他和密所侍婢的情事多少總有些耳聞。
李原庸並不答,隻待她的後話。
“我也有想守護的人,尤其在這深宮內苑裏,生死一線間,我要我的孩子,我孩子的爹遠離危險,永遠地遠離危險。”
她不在乎自己的心被洞穿,隻在乎心裏裝著的那些人,安全無虞。
於是,有些心事,有些愧疚,有些人……統統被忽略了。
是夜,被軟禁在永耀齋裏的段負浪褪去了一身繡著金線的外袍,單穿著素淨的白衣裳立於正殿堂上。
他目光所及是那幅一人來高的丹青,與他目光相對的是大理段氏王朝一位早逝的王爺——段素耀。
畫這幅丹青的何其歡必定是跟這位耀王爺朝夕相處了多年,盡得精髓,將所畫之人的神韻一點點全都畫在了這卷紙上,留在了那些想念他的人心口。
段負浪拿出自他進宮時便帶進來的那壇子“一盅歡”,依次斟了三盞酒——他抬起一盞放在那幅畫像前,抬手自飲了一盞,最後一盞端在手裏。凝望著那幅丹青,他無限感慨,“這就是你要的結局?你掛在這高高的堂上,眼睜睜地看著他,看著他以你的身份活下去,被鎖在這清冷孤寂的宮闈內——這就是你要的?”
這一盞酒盡數潑在地上,他抬手猛擲,清脆的聲響伴隨著盞裂碗破,從此再也拚不回原來的模樣。
“這結局,你留下了,而我……將替你扭轉乾坤。”
一卷丹青下擱著一盞清朗朗的“一盅歡”,酒未喝,畫上的人卻似醉了。而段負浪卻從未像現在這般清醒,卷起袖袍,他拍了拍手,立時有宮人走上前來,“王爺,您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