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的一聲震響,她身下壓住的硬物因為她滾向一邊而彈起,洞內黑網驟然合攏,將阿誰三人牢牢縛在洞內。她露出隱約的一絲微笑,全身已因蛇毒而麻痹,再也呼不出聲,閉上了眼睛。
她能做的,也許都是徒勞,但她盡心盡力做了。
洞穴外方才低笑一聲的人“嗯?”了一聲,對阿誰居然自行發動機關有些詫異,這黑網以玄鐵造就,刀劍難傷,人一旦落入網中縱然是有通天之能也難逃脫,所以才用以對付唐儷辭,卻居然被一個丫頭早早觸發了。
她究竟是有心或是無意?那人皺起眉頭,方才那一聲冷笑用了內家心法,能傳得很遠,唐儷辭必然是聽見了——加上這丫頭幾聲呼救,靜夜之中若是聽不見,那才是見鬼了。
但縱然是機關被破也沒有關係,那人探手入洞,一把將黑網拉了上來,洞裏三人被牢牢捆在一起,生死不明,他探手入網,隨意掐在一人頸上,揚聲陰測測的道,“唐儷辭,我知道你早已來了,出來吧!”
樹林中樹葉沙沙瀟瀟,無人回答,唯有一片黑暗。
“唐儷辭,我數三聲,數一不到,我便殺死一人,數二不到,我便殺死第二人,數三不到,這網中三人一起絕命……”那人一句話還沒說完,突聽自己頸中“咯啦”一聲輕輕地脆響,隨即……他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他的頸後搭著一隻柔軟的手掌。
那手掌剛剛輕輕震碎了他的頸骨。
過了片刻,“啪”的一聲響,那人的身軀直挺挺的倒在地上,露出不知何時就如鬼魅一般站在他身後的人。
“數一不到,你便殺死一人……”那人低柔的道,“你便是廢話太多,”他輕輕咳了一聲,“我的耐心一向不好。”
來人一身白衣,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中慘白如鬼,那被他震碎頸骨的屍體倒下,縛住阿誰三人的黑網便到了他手裏。他用手指極輕、極輕的撫摸著黑網上光潤的玄鐵絲,蒼白的手指順著玄鐵絲緩緩侵入網中,和方才那人一樣,隨意的掐住了一個人的脖子。
阿誰的脖子。
她將玉團兒擋在身後,玉團兒緊緊蜷縮在她身後,她在黑網合攏的瞬間用力張開身子將玉團兒擋住,馬叔橫躺在她們腳下——所以無論是誰,伸手入網,很容易就掐住了她揚起的頸項。
他目不轉睛的看著阿誰,他的手指緩緩陷入她的頸中。
隻要稍一用力,就可以讓她消失不見。
然而過了好一會兒,他一寸一分的鬆開手指,輕輕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臉。
阿誰的臉上一片冰涼,卻沒有淚。
他的手慢慢從她的臉上收了回來,很快引燃火折子,在地上死人的身上搜了一遍,四處略一張望,並未發現有更多人埋伏,便提起玄鐵網中的三人,往來路快步而回。
他認路的本事極好,在伸手難見五指的樹林之中疾走,居然也沒受到多少阻礙,未過多時便回到方才的篝火之旁。
然而篝火旁隻有篝火。
忽明忽暗的微弱火苗在幾欲成灰的木炭上跳動,那旁邊原本應該等候的人蹤影不見,杳然無聲。
唐儷辭將手裏的三人放下,四周一片寂靜,唯有樹葉之聲,方圓十丈之內沒有絲毫活物的聲息。
他犯了個錯誤。
他該讓手裏這兩個礙手礙腳的女人去死,然後帶著柳眼上少林寺。
這樣才能快刀斬亂麻,讓玉箜篌顧此失彼,盡快解決風流店的事。
但他卻沒有。
森林中的夜風冰寒,篝火明滅,燃不起多少暖意,柳眼和瑟琳以及鳳鳳,顯然在他離開的時候落入了敵人手中。
調虎離山。
他看破了,但沒有做任何決定,接著順從柳眼的安排去找人,再接著顯而易見……柳眼按照他人生的常態做了個錯誤的決定。
他垂眼看著那堆篝火,慢慢的坐了下來,雪白的衣袖就放在炭火邊,死而未僵的火苗靜靜地竄上了他的衣袖,在衣角靜靜地燃燒。
帶走柳眼和瑟琳的人不知是哪路背景,若是玉箜篌的人,顯而易見便是阻攔自己前往少林寺見普珠。他很清醒的想……如果玉箜篌能派得出人手來這裏劫人,阻攔自己上山,那麼在這之前他就應該勸普珠離開少林寺,讓自己即使能放棄人質,上了少林寺也沒有結果。但此時江湖上對他恨之入骨的人太多了,他無法判斷敵人來自哪一方,他得罪了太多的人,人們以正義之名恨他,以除惡之名圍剿他,他以為他不在乎……
或者說,不久之前,他不在乎。
但最近……有一些東西在他身上支離破碎,有另一些東西離他而去,他帶著微笑麵對每一個人,試圖讓自己和從前一樣,他甚至努力做到了絕大部分。
不過他支離破碎的靈魂渴望安靜,渴求著靜止,它需要時間和角落色厲內荏的舔傷,它已經被他燒成了灰,再有風吹草動,或許它就什麼都不剩了。
他想……也許什麼都不剩,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那心魔成狂的一夜之後,成百上千人的畏懼和敬仰再無法讓他滿足,而任何一個人的一點惡意都可以讓他千瘡百孔。
火焰在他衣角靜靜地熄滅。
阿誰三人還在網中昏迷不醒。
唐儷辭安靜的坐了好一會兒,終於眨了眨眼睛,轉過頭來看著地上三人。
那張黑色的大網仍然緊緊地將三人捆在一起,他雙指拈住鐵絲一扯,這黑網紋絲不動,並非凡品。突然間“啪”的一聲,一物從阿誰身上竄出,狠狠的咬住他的手腕。
蛇?他手腕一翻,將那一尺來長的小毒蛇震死,丟到一邊。區區蛇毒自然不能置他死命,在這一瞬間唐儷辭明白——劫走柳眼和瑟琳的人如果和這布下玄鐵網陷阱的人乃是同夥,那並不是玉箜篌的人馬。
因為玉箜篌早就知道蛇毒毒不死唐儷辭。
而地上這三個人必然是都中了蛇毒的,他冷眼看著地上的毒蛇,那蛇呈現一種古怪的草青色,蛇頭極大,這是一種他未曾見過的毒蛇,必是絕毒。
阿誰的臉色早已泛青,更不用說更早中毒的玉團兒和馬叔。但這若是一種快速致命的劇毒,這三人也早就沒了性命,不可能拖到現在,這說明這種蛇毒的稀罕之處並非見血封喉,必定另有古怪。
網中保護著別人的這個女人……他一度很喜愛,因為她依稀的像了他想象中的某人,因為她總是能吸引男人,因為她是如此隱忍安靜,努力的求生——不過——
在那夜之後,他突然覺得她和誰也不像,她隻是她自己,她一直隻是她自己。他從未想過善待她,因為她是一個人盡可夫的娼妓,摔碎她的矜持和自信是如此令人快意的事,就如緩慢而不間斷的撕裂一幅絕美的帛畫,毀滅殆盡的美感狂烈而刺激。可是他撕了,摔了,甚至親手毀了,那幅畫卻依然還在。
她竟沒有被毀滅,她依然在的,和從前一模一樣……甚至不懷有絲毫怨恨。他無法忍受,無法忍受……他在她麵前傷過痛過失態過瘋狂過,甚至殺過她……他有過千奇百怪的猙獰姿態,他錯過、失敗過、支離破碎過……種種醜態,無法全知全能,從不盡善盡美,而她卻一如往昔。
這真是讓人……難以忍受。
他嘴角露出一絲淺淺的笑,然而坐在這個令人難以忍受的女人身邊,他的心情便分外自由,有一種能全無保留露出本性的狂熱的欣喜。
他在阿誰懷裏摸出“殺柳”,這等寶刃斬落,玄鐵網絲終於開了一道極細微的裂縫。唐儷辭手上加勁,一條一條斷開鐵絲,終於在天明之時將三人從玄鐵網裏麵拖了出來。三人都還活著,全都昏迷不醒,唐儷辭也不著急,這毒隻要不是用於殺人,他也不在乎對手又多三名人質。
而在晨曦初起,將樹林中的陰影驅散的時候,他看見馬車的車壁上被人以飛鏢釘住了一張白紙。昨晚樹林中漆黑一片,火光黯淡之極,唐儷辭自是絕不會想到自行往篝火裏麵加木炭——故而他沒有看見那張白紙。
但他心裏清楚這必定是會有的,半途劫道,設下埋伏,絕不可能帶走人後毫無所求,定然會留下說明之物。起身拔下飛鏢,飛鏢下釘的是一張殘舊的白紙,上麵寫著“火鱗觀”三個字。
這三字極其普通,談不上什麼書法。唐儷辭抬頭一看天色,將三人搬入馬車之中,自己一抽馬鞭,沿著官道筆直的驅車往回走。
火鱗觀就在這座山山口的小山坡上,那是一處香火暗淡的道觀。